父亲西去后,府中齐鸣哀乐,黄纸漫天,泣涕绕梁,一干人等均着白衣麻布,序齿跪于棺梓前,其上以长竿黑帛挑起明旌,上书“卿丹书之柩”。
朝中亲友或来致襚、致奠,皆由我同卿九思迎送如礼、拜送答谢;小殓五日,燃烛守夜,我亦寸步未移,赵氏心疼卿九思,时常借头风发作的名义唤她去侍候,或变着法子支她去歇息。这些时日,陪我一道滴水未进的便只有齐长风,在第四日他累得倒在父亲的灵柩前。
而今已是迁柩下葬后的第二日。
时至如今,我全似一个提线的木偶,空着心行走于府中。这里好像处处都有父亲的影子,可是,因白事而平添愁赋的邸苑,却时时在无言地展露着父亲离去的缺口。
或许,有缺口的是我。
今日之所以在厅堂上强撑,是因为眼前的一只只雕花宝箱。在座的还有卿九思、齐城、齐长风、苏东篱、南叙和一众家丁侍女。
“绿芜,你把礼单念给大家听听。”
我冷冷地吩咐道,眉眼和嘴边的话一般严峻。
“无量诸佛一尊、金书妙法莲华经一份、碧海晶莹玛瑙石砚一个、万年如意杯一樽、楠木多宝格一对、翡翠扳指二件、攒珠累丝蜜蜡松石褂纽四副,这是湛南李蕴李太守送来的礼单。八式海味一箱、同仁常、西鹤年、其卉堂药材六匣,红珊瑚各式佩四件,玳瑁各式挑簪两对,是琼崖王兹程王刺史的礼单。”绿芜走上前,示意家丁们逐个开箱查验:“还有这些”
绿芜这边念着,赵氏那头却十分沉得住气,间或听到佩件挑簪之物,禁不住地喜上眉梢,频频侧目。只是卿九思却笑不出来,她看着齐城紧绷的脸,不由得愈发地面露难色。
以丧奠之名,行曲款之事,私受贿物,谋财泊利,这等事传出去,莫说是卿家要失了脸面,便是同结为两姓之好的齐府,也须得一道为世人所不齿。
赵氏贪婪,晓不得个中利害。
卿九思却是懂的,而今她嫁入王府,即便不顾卿家身后名,也必得为齐府省身度势。只是在她眼中,西院吃穿用度从无或缺,甚至颇为丰盈,她先前如何也想不到赵氏会看得上这几箱劳什子。
“好了,绿芜。”我抬手,别过脸看向赵氏,问道:“赵姨娘,你可知这箱子里都是些什么?”
“这箱子装着什么,方才你不也听到了?明知故问地,折煞我作甚?”赵氏轻飘飘地说罢,端着姿态,捻着帕子要拭泪:“如今你父亲才去了,便这般着急挤兑我这个孤寡之人不是?”
“娘,你且少说两句”卿九思眼看齐城脸色如暮,心也跟着沉了一截。奈何赵氏嚣张,不为所动,想来,大抵是父亲走了,现如今她早把自个儿放在当家人的位子上了。
府中白事才了,诸事方定,我本不想大张旗鼓地处理此事,纵使赵氏咬定她不知情,只要一屋子礼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这事便也了了。只是现下看来,这礼她赵氏收定了。
“赵姨娘和我提父亲?!”我盛怒至极,拂袖而起,振聋发聩:“你可知这箱中,装的乃是父亲他身后的耻辱柱。玛瑙红珊瑚、玉石物件儿也好,食之海味、用之纸砚、藏之古法也罢,没有一样不辱他死后清名的。”
“”赵氏吃瘪,一时难以言状,半晌,才道:“你可真是你父亲的好女儿哇,出了阁的姑娘家,管得倒比他生前做丞相时还要宽。”
忽而,齐长风倏地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直冲赵氏奔上去,指着鼻子骂道:“你这妇人好生埋汰,我家凤儿生而冠以卿姓,即便嫁与了我我这个傻子,也比你这个外姓之人强得多!你且抬头看罢,这里的每一片瓦、每一块砖,它都姓卿,正正是我家凤儿名中那个字!”
“长风说得没错。赵姨娘、在场各位,”我接过话茬,环顾四下,对一众奴仆道:“我今日是想大家都记住——即便父亲去了,凡是卿家人,干活分工、说话办事,皆同往日,无须变更;但如若有旁人、外人或与卿家生二心之人,现如今该睁眼看清——这府中,还有我这个嫡女在!”
我话且罢,众仆面面相觑,唏嘘此起彼伏;在座南叙神色微恙,递到嘴边的茶似有千万斤重,端不起,喝不到。
她食之无味,我这场戏做得便入味了。
赵氏语塞,在府中一众人前不好发作,只好满腔不甘和着牙往下咽,末了,拂袖道:“一个个可当真出息了,夫妇俩上赶着欺我。”说罢,便领着卿九思悻悻地回屋去了。
齐长风见状,连蹦带跳至我跟前,乐不可支,眉开眼笑:“凤儿可听见她说的了?‘夫妇俩’,嘿嘿!我还是头一回听人这样说,心里比吃糖还要甜!”
彼时,南叙拉着苏东篱起身了。
其实我此前便见南叙早早地搁下杯盏了,只不过一来忙着应付赵氏,二来委实憎恶,也知她必会自请离去。
“凤舞妹妹,东篱与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果不其然,她揖了揖,细语道:“自打入京,四月有余,承蒙卿家伯父照拂,如今我已平安产女,东篱他得伯父生前关照,在云起书院里寻了个编书的活儿,是以,我们决意搬去城南脚下的庄子住……”
“如此甚好!你们何时走?”不及话了,齐长风却又似个猴儿窜出来:“我多叫些人,帮着你里外拾掇,不出三两个时辰,便可放心去往庄上了!”
听闻此话,颇有些将人扫地出门的意味。不过,这番话经由齐长风的嘴说出来,倒也十足地合了我暗里的心意。
杀父之仇,不是不报;只因父亲临终嘱咐,她南叙的背后周旋着一股力量,绝非我现下所能抗衡角斗。今日我指桑骂槐,借赵氏发作,迫南叙离府,亦是蓄谋;假以他时,来日方长,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我们远道来京,并无长物,不消收拾,只抱了元宵便要走的……”南叙为齐长风所冒犯,面露难色。
眼见苏东篱欲语还休,他齐长风却像个没事人,乐呵呵地迎上去:“苏公子能在书院谋上职,甚好!甚好!”
“…………”
苏东篱哽塞,不与傻子置言。
我轻飘飘地笑了笑,接过齐长风的话茬道:“既然二位心意已决,凤舞便不留你们了。大京洛阳不算大,今后总归是能再见面的,南叙姑娘,后会有期。”
“卿姑娘,后会有期。”她望着我的眼睛,语气是那样平静,就像没扔过一块石子的潭面。
我知道,这个潭很危险;但我也知道,有些路一定要走,有些水一定要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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