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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部分(第1页)

冯其山笑说,“典型老贫农一个!”然后指着窗外,整理成四四方方的畦地,井字型甬道两边放满各种大大小小花盆,足有半亩大的小院说,“除了和人下下棋,打打门球,聊聊天,就是摆弄他的这块责任田。家里的上好茶叶,他自己都舍不得用,一盒一盒倒在那个大小水缸里泡起来当肥料用,种西红柿,种黄瓜,种豆角,有时还试着种高粱玉米哩,再加上养花,都浇得是茶水。还到处推广,美其名曰,他经营的是无公害农作物和花卉。”

白东明说:“这倒是非常好的锻炼方式。”

冯其山显然对谈父亲的话题不感兴趣,拿起茶几上一盒开了口的熊猫牌香烟,一边自己刁起一支,一边又把烟盒放在茶几上推给白东明,等白东明抽出烟,他先给自己点着,又把打火机递给白东明,这才笑着说,“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骨头缝里边是一个老农民。”然后吐一口烟,接着扭转话题说,“不谈这些。你们那位公孙龟年驮夫先生可好?”

白东明知道冯其山对公孙龟年有成见,模棱两可地说:“还可以吧﹗”

冯其山说:“大概还在写检查吧?”

白东明说:“已经写过几遍了,据他们社主持工作的杨大康同志告诉他,省委总是认为检查不深刻,还在重写哩﹗”

冯其山开怀大笑。然后又沉思状地说:“书呆子一个。写得再深刻,你就能过得了关?你小子这次就铁定认栽吧﹗”

白东明本来对公孙龟年的事已经有这种预感,见冯其山也这么说,以为他有什么确切消息,急忙问:“有消息来源?”

冯其山说:“础润而雨,月晕而风嘛。这还用让谁明说?资产阶级自由化代表人物一个,这顶高帽子,他小子能够躲得了不戴?”

白东明说:“这么一件小事,够得上如此上纲上线吗?”

冯其山说:“够上够不上,那就要看手中拿帽子的人说了算了。打定主意要给他戴,不够你也得够,不想给他戴,够也可以说你不够。不过,依我看,这次这小子确实是栽定了。刚才,我听杨大康对老头子说,省委宣传工作会议传达有关上级精神,省委一把手亲临会议讲话,好几次都特别点了《场》杂志,调子很高,也非常严厉。”

白东明一惊,说:“杨大康﹗就是我一进门碰到的那个人?”

冯其山也吃惊地说:“怎么,你不认识?老爷子非常欣赏这个人,常夸。文革中跟老头子在川陵县下过一年乡,还帮老头子练书法,字写得确实好,人也漂亮。还差点成了我的大舅哥,姐夫。依我看,就是有点小人气,总是一副电影《地道战》中,太君报告员模样。鬼鬼祟祟的。恐怕是一个早点盼着公孙龟年这小子倒霉的货。”

白东明听冯其山这么一说,心想,怪不得刚才进门碰到时看着面熟,原来他就是《场》社党组副书记、副总编辑兼社长杨大康。这令白东明油然想起为省委副书记的马斌当秘书时,杨大康写给马斌的那些信,当时他就对名叫杨大康的这个人,产生恶感,那都是些告状兼自我表功信嘛。后来,他也见过两次杨大康到省委面见马斌,首长竟然同杨大康在办公室,一坐就是好长时间。再后来,随着自己的工作变动,就再未见过此人,没想这次无意中又碰到了,所以也就想不起他是谁了,只是感觉面熟。

白东明说:“他找首长就为说此事?”

冯其山说:“恐怕也为他自己,好早点坐上那把副厅级交椅吧﹗”

白东明说:“其山哥,你就那么恨公孙龟年?”

冯其山说:“原来确实是很恨,现在也有点儿,但也扯淡了。”

白东明说:“怎么说?”

冯其山说:“老实说,恨归恨,其实这小子确实有才,他的那些作品思想的深刻度、思考问题的独特性,确实是高人一筹的。如果不是他那本《天眼》关涉到我,拿我垫背,作为他的思考材料,如果以纯然代沟角度而论,我甚至都称得上,他的一个最忠诚最崇拜的读者和观点赞同者。”

白东明说:“是吗?”

冯其山说:“这个家伙别看是书呆子一个,抛开他的良知良心和勇气不说,事实上他的作品,还体现岀一种新型政治家的胸襟、视野、思想与品格。绝非像我家老爷子,这等满脑子高梁花子老一辈政治家可比。比如他对法治与人治的思考,比如他对封建主义思想浸淫下,个人权威对群众运动和运动群众的思考,对人治状态下的民主,和法治状态下的民主的对比思考,都见针见血,说到骨头缝里了,是言人所未言和人所畏言的。可是他也太理想主义了,他忽视了文明进步是需要有一个过程的,大青瓜还没熟,你就想摘吃。他不了解,现实的就是合理的,这个社会发展中的真理。”

以前,白东明也偶尔听人说过,马家这位公子哥,如八旗子弟般出奇地放荡,什么话都敢说,什么点子都敢出,什么事都敢做,没想到受了一次处分,还能有如此识见。冯其山这番话,虽是借说公孙龟年引出来,但他表达的总体观点,却也是白东明深为赞同的。如同白东明总觉得,同与公孙龟年有一种心灵相通之感一样,听冯其山这么一说,也油然产生同样的心灵相通之感。于是,谈话的兴致,也油然高涨起来。

白东明说:“其实,代沟之说,并不是一个准确判定的前辈与后辈思想价值观分野的前提。我记是谁说过,是不是鲁迅说过,记不清了,难道青年就都是天然革命的吗?老人也不能一概而论就保守僵化!”

冯其山点点头,显然同意白东明观点。

“是呵是呵,高大印唐风与我家老爷子是战友是同辈,可他们就与我家老爷子不像一条代沟里的。不过你不要忘记,人治是我们的传统,不仅是新传统而且是老传统,几千年的老传统。突岀政治、政治挂帅早就不新鲜,孔老夫子一部《论语》,被奉为半部就可以治天下,全是这一套。你没见,高大印不当省委书记才几天,新书记一来,就要把大名鼎鼎的驮夫,押上审判台了?驮夫,噢,还是正而八经地称他为公孙龟年同志吧,这小子确实眼光很毒,其实他的那部《天眼》的深刻性,如果比起他前不久岀版的新长篇小说《国家公务员》来,简直就如一方小水泊了。这部《国家公务员》那才叫汪洋大海,真正地广大与深刻。”

白东明吃惊地说:“这部书你也看了?”

冯其山说:“你以为我冯其山,就是人们传说的八旗子弟?驮夫的所有著作,我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都没拉下地拜读过。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吗,如果不是他的《天眼》与我有关涉,拿我垫底,我称得上是他的一个最崇拜最忠诚的读者和观点赞同者。他的这部新书《国家分务员》,可真称得上他的一部谢世之作,一部了此终生也不遗憾之作。以我个人看,甚至可称作当代中国最伟大的一部现实主义作品,是可当时代碑铭、历史镜子用的。”

白东明大为惊讶:“何以见得?”

冯其山说:“他的这部书,关注和思考了一个我们党虽然自已意识到了,但总好像又不能明说,许多人也意识到了,又不敢明说,一个重大的核心问题。那就是共产党作为执政党,作为自己给自己定义的惟一执政党,任何别的什么党,都不能替代的希望永远执政的执政党,在领导中国社会发展前进中,如何把中国经济建设搞得繁荣富强的同时,也使民主法制建设更为健全完善,党自已的权力如何不被腐蚀不被质变?党的宗旨与纲领再好,党的执政权力缺乏好的有效的监督、制约,党迟早是要变成寡头专政党的,变成新兴资产阶级代表的。我们又不想搞西方那种政党轮替执政方式,当然那种方式,也不一定就适合中国,但是谁来监督党本身呢?理论上讲,有人民的监督,不错,很正确﹗但是,13亿的人民怎么有效地监督党呢?靠等同于党本身的纪检委?人大?政协?检查监察机构?那效果,我们不是天天都能看得到吗?驮夫这家伙有一个比方很形象,这种监督,不等于是一个人对自己的影子说,喂,你要好好监督我啊!……”

白东明大惊。白东明很愿意与冯其山讨论这一话题。

白东明说:“你是过来人,这点体会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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