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错字满天,书页剌手,油墨熏人,就跟这鬼日子似的,可架不住故事和故事里的人香喷喷的。
此时此刻,她站在三流故事的大团圆结局处,热泪盈眶,认定这就是爱情。
鞭炮霹雳,硫味弥漫。
孩童尖叫,乡亲说笑。
新婚夫妻相视一笑,携手自新房大门迈出。
新娘耳侧别朵塑料大红花,满天星探枝颤动,映得锦服新人愈发唇红齿白,明艳动人。
新郎梳着时下最时髦的三七分大背头,灰条纹西装簇新挺括,瞧得出尺寸不合,好在他气质倜傥风流,瑕不掩瑜。
程青豆身穿藕色新褂,站在亲邻最首,捂住耳朵热泪盈眶,陷入自己的精神狂欢。她完全忘了自己前两天抱着这套西服找裁缝店的狼狈模样。
走过艰辛童年的种种阵痛,亲历程青豆这一刻的幸福比玻璃罐的冰糖还要甜。眼泪是甜的,是烫的,是活蹦乱跳的。
风俗上,村里默认造新房与红白事为脸面大事,谁家逢这事儿都一反节衣缩食的习惯,极尽铺张,宁举债也不能亏排场。
程家这桩婚事炫耀乡里,大摆排场,四只冷盆、八样大菜、点心水果配上大碗甜汤,一样不少,样样翻花。
加上旧房新装,可谓双喜临门。
村民向来大节大吃,小节小吃,逢上这城里搬来的花样精,更是凶烟凶酒,赞不绝口,一口一咂,边吃边兜。
程家村民风醇酽,随改革开放和高考恢复,才陆续有几个人离开,至沿海地区打工,饶是如此,青豆家这种举家往城镇迁移的门户,仍属少见。
旧时亲邻揣着久违的笑意和单薄的红包,试图用幼年点滴唤起青豆的家乡回忆。
面对一张张淳朴的生面孔,青豆脑袋点成啄米小鸡,假装大家都是老熟人。
她沉浸在自己遗忘的成长情节里,笑得酒窝深凹,直到吴会萍塞来一竹篮喜糖和一个铝制饭盒,那颗欢天喜地的心像憋了阵声势浩大的哑炮,瞬间偃旗息鼓。
青豆沮丧地放弃了“修长城”,跟个使唤丫头似的,被撵上驴车,拎上行囊,往镇上去。
她小心护着新衣,生怕沾惹脏污,挣扎问:“不可以让青栀去吗?”
吴会萍忙里忙外,哪有空理她,招呼了记屁股,手心传出厚实的闷响:“赶紧的!早去早回。”说罢又不放心,拉住大丫头叮嘱,“多跟你大哥说会话,他惦记你。”
青豆知道大哥惦记她。只是这大冷天的,这大喜日子的
她扫了眼外头,小心翼翼问了句:“妈,我能坐车去吗?”
二哥结婚借到两部车,除了不多稀罕的北京130,今儿十里八乡不少乡亲是跑来这部桑塔纳的。
“想的出来?”那玩意多贵!磕着碰着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青豆灵光地捕捉到吴会萍渐高的音调,脚下抹油,利索地朝初识的石头哥打了个招呼,“哥,大冷天的,麻烦您哩!”
石头饮过白酒,脸颊酡红,憨厚摆手:“没事儿,顺便去镇上。”
“节约粮食人人有责”八个滇红大字书于矮房的坑洼墙面,墙角有红砖小字,青豆眯起眼,瞧清歪扭的“李g是犭者八jie”。
她悄悄抿嘴,憋住会心的噗嗤。
这事儿她以前常干。八十年代公物概念尚没被群众接受,她走哪儿写哪儿。
小南城墙上地上树上随处是她的情绪笔迹,二哥甚至循过这些歪扭的小字,找到过桥洞下离家出走的她。
伶仃树木横斜在纵横交错的阡陌沟渠旁,驴车一颠一簸。像红灯牌收音机按下了音量键,鞭炮与欢笑一格一格低下去,视野里的囍字模糊成影绰的红。
天是真冷,一年四季,青豆最怕冬天。
她把提篮固在两腿间,口鼻缩进领口,露出双眼睛,打量起记忆里骤然塌缩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