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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特岛的一晚(第1页)

游客大军终于退去。出售粉红色游泳气垫和廉价的台湾产比基尼的商店已经关门歇业,明年春季才会重新开张,所以现在连窗户都被木板封得严严实实。路边的桌子上,丰收的葡萄堆积如山;橄榄日渐成熟,等着十二月收获。夏季过去,克里特岛又迎来了新鲜的水果和丰沛的雨水。对于当地人来说,这才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他们又可以不受外人打扰,自由自在地过着舒坦日子,畅快呼吸岛上清甜的空气。

外国游客离开后,克里特岛上这座小村子的核心一如既往地运作着。每天,甜品店依然烘烤出各式馅饼,最好的餐馆照常营业——即使其他店主都已离开此地,到别墅过冬去了。神父在依傍着水的小教堂里为所有信众主持礼拜仪式。

生活又回归它原本安静而有序的轨道。身着黑衣的寡妇们——那面料的颜色居然和首日服丧时一样乌黑——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和男人们隔得远远的。男人们在下西洋双陆棋。骰子在棋盘上滚动作响。玩家把棋子从一个三角形区间挪到下一个区间,慢慢地打发数小时时间。棋子相互撞击,咔嚓咔嚓的,仿佛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比下棋的男人更健谈。

这些年过七旬的老人从记事起就彼此知根知底,所以如今几乎已无话可聊。他们甚至连呼吸的节奏都是一致的。当地的一些新鲜事儿,比如副市长选举,谁家生孩子了,谁过世了,兴许会成为他们讨论的话题,然而外面世界的新闻,例如金融危机或秘鲁地震,却不会引起他们哪怕是片刻的兴趣。他们的父辈也曾这样坐在广场上。这座海边的小村落,这片广场,就是他们的整个世界。

如今,只有上了年纪的人住在这里。大多数年轻人早就离乡背井,前往灯红酒绿的克里特岛首府或者雅典。只有每年八月才会随游客们一起返乡小住一两个礼拜,算是纪念一下先人们居住过的地方。

夜幕降临,男人依旧一边下着棋,一边品着雷基酒。四下一片静谧。整整一天,树影都在斑驳的墙上轻舞,此时,夜色终于为它们的舞

台拉上帷幕。就要入夜了,光明逐渐隐没在黑暗里,就像是吹熄了一盏烛火。咖啡馆外的这群男人丝毫没有觉察到昼夜的更替。他们还在掷骰子,糖浆兑的烈酒晶莹透亮,又一次加满杯子,无言的交流一如既往。对他们而言,白天或夜晚,毫无差别。

一辆出租车驶了过来。虽然几乎没什么声响,但他们还是立刻注意到了。车子经过时,他们停下手中的棋子,扭头望着它。那辆车一看就是经过精心保养的,比百万富翁的豪华轿车还受爱惜。锃亮的镀铬后视镜映出街灯的昏黄影子。

他们不认识那车牌号。附近大城镇上的出租车司机,他们全都认识,可这一辆却来自更远的地方——克里特岛的首府伊拉克利翁。

那辆车驶进街道,缓缓停下。门开了,一个男人走了下来。他的着装有些不合时宜,瘦削的身上穿着一套深色西服,仿佛是要去参加葬礼或婚礼。人们只能隐约看见他齐整的发型,除此以外什么都看不清。黑暗中,他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夏季已过,很少再有陌生人来。七八月份,游客们蜂拥而至,留下大把的钞票,还有不怎么让人喜欢的随意丢弃的垃圾。而这个季节,这里只会偶尔出现几个外来者。盛传克里特人殷勤好客,这些特意错开旅游旺季的外来者就是指望体验一回岛民们的待客之道。他们期待着能被当地人邀请进屋,喝杯雷基酒,尝尝新摘的橄榄,甚至一起下盘西洋双陆棋。

咖啡馆的老板娘黛比娜从店前门走出来,倚着门廊。她听见出租车的声音,还以为有生意上门。不过显然,车里的乘客并不是冲她的店来的。老人们耸了耸肩,黛比娜转身回店。也许那人过一会儿才会上这儿来。

那人经过时,一只瘦弱的流浪狗警觉起来,跟在他身后。他起初捡了块石头,打算吓走它,但看它那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也构不成什么威胁。所以走了一百码之后,他索性扔掉了石块。

他直奔街的尽头,手里紧捏着一把冰冷而光滑的钥匙。

其中一位正在下双陆棋的老人忽然抬起头来。

“玛丽亚,”他压低嗓音对旁人道,“玛丽亚·马可拉基斯。”

一阵窃窃私语。

那人意识到众人都在观望,甚至感觉到了村民们投在他身上的目光,但他并没有转回身去。他来找一样东西,找到它之后,他才会回头去跟村民们打招呼。这栋两居室的房子坐落在街尽头,屋门裸露出光秃秃的木制门板,只有零星几块地方还能看出屋门曾经被漆成蓝色。

拿着钥匙,他的手心有些出汗。他把钥匙插入锁芯,试着拧了一下。没想到这门十多年没用还能顺利打开,他不由得默默赞叹。“咔嗒”一声,锁开了。他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是往昔陈腐的气息。

暮色中,借着一支打火机的亮光,他摸索着走进房间。屋里一直未受时光侵染,此刻那些模糊的影子正在他身旁跃动。他此前从没进过这屋子。然而奇怪的是,这些桌椅的黑影,甚至连墙上挂的壁画,都让他心底的种种记忆鲜活起来。

事实上,自从屋主去世后,这扇门已经有十年没打开了。从没人进来整理她的物品,给楼上房间通通风,或把凌乱被单叠好收起。她虔诚信神,但生前却饱受鄙视,无人怜爱。她终身未嫁,沦为世人猜测和讥笑的对象。她不是土生土长的村里人。即使后来在这儿住了将近五十年,她依旧被视为外乡人。在那个年代,世道就是这样。在大家的印象中,从没人拜访过她,她也没什么朋友。她是异乡客,却从未感受过这座小岛广为称道的热情。满屋子都是冷清和尘埃的味道。

大家看着那人进了屋,谁都没动。他们都没有要保护那房子的意思。房子的女主人曾一辈子忍受流言飞语,仿佛生活在无法驱散的阴霾里。无论是对于生前的她,还是如今这所荒宅,村民们都漠不关心。

男人们开始耳语,女人们也窃窃私语起来,不过男女之间依旧保持着清晰的界限。

“他干吗上那儿去?”他们互相问道,“他怎么会有钥匙?”

此刻,那个陌生人已经查看过了床头柜和床下。他正在楼下房间的一个角落里,仔细翻寻着一只小柜子的每个抽屉。抽屉大部分是空的,除了最后一只——里面放着一本小小的祷告书。翻开封面,借着打火机的火苗,他看到这样一行题字:

给我的挚爱,索菲亚·塔拉维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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