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安镇没有衙门,更没有县令,平日里都是里正在管事。
里正姓庞,已经五十有六了,他本在家中过节休息,享受儿孙绕膝的天伦之乐,江米镇的消息传来时,很是让他吃了一惊。
“天底下还有这等丧良心的?”他朝妻子说“上门女婿把岳丈一家全杀了,这招来的哪是女婿,简直是灾星!”
妻子徐氏为他倒了杯茶:“消消气,或许那厨子和岳丈一家有什么不为人道的龃龉,是他们家对不起厨子……”
庞里正吹着茶汤的热气,水雾氤氲中,他花白的眉毛皱起:“什么不为人道?一个杀人犯,你还给他开脱起来了。”
他重重搁下茶盏:“不过个邻居,多年前和厨子的妻子有过那么一段——后来邻居去外地经商多年,一直未返乡,这次回来,是两手空空,赔光了本钱才不得已回老家。”
“一回来,看到当初差点结亲的一家日子过得红火,那妇人也仍年轻貌美,就去厨子跟前说了几句酸话,把当年的事抖露出来了,还暗示夫妇二人所育的一对龙凤胎,是自己的种。”
徐氏咋舌:“这,这也太……那厨子,就听进去了?”
庞里正冷笑一声:“可不是!吵了几日,街坊路人都听见了,直到除夕过后,这户人家一直安安静静,连院门都不见打开,众人才发觉不对,开门一看,横七竖八一地尸体。厨子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
徐氏狐疑道:“邻居和那妇人,到底有没有……”
“没有!”庞里正打断了她“事发后,很快有人指出来与邻居有干系,那边的捕役已经让他交代清楚了,他就是看厨子一家眼红,存心找不痛快罢了。什么血脉一事,全是有心杜撰的。”
“都说厨子如今极有可能是在青屏山周边流连,青州官府已经通知了各个乡镇,说要是此人出现,立即捉拿。”
庞里正起身,作势要往外走,徐氏忙问他:“当家的,你要去哪?”
“去贴告示!”庞里正不耐道“大过年的出这档子事,真真是烦人。”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脚步,愤然道:“为了一桩子虚乌有的事,妻子死了,孩子没了,自己也逃到山里,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安宁日子,反而事情的始作俑者,还好端端的在家里坐着。”
徐氏一惊:“这,怎么不追他的责呢?”
“那人咬死了自己是酒后失言,没有明说是非,拿什么罪名给他治罪?就算被关押了一段时日,他拍拍屁股离开乡里,又是啥事没有了。”
庞里正推开房门:“手刃至亲,却不提刀向恶人,这种男人,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吴恒,你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哪!”
跪在地上的男人勉力翻起肿胀的眼皮,艰难地看了义愤填膺的庞里正一眼,又垂下了头。
陈仵作上前拍了拍庞里正的肩:“老庞,别太动气,等过两日青州那边来信了,该处置就怎么处置。”
庞里正叹了口气:“年纪大了,真是见不得这些,你说这算什么事儿……”
泰安镇没有专门未作奸犯科的人设立的监牢,只在义庄留了两间密室,作为临时看押的处所,吴恒被扭送下山后,立即就被带来了此处。
清清和裴远时不过两个半大小子,如何能制住一个成年男子?众人对此没有太大的疑惑,因为吴恒的确饿了太久,精力不济。
至于脸上的肿胀……裴远时无辜道:“我看见他打算翻过墙,就大叫了一声,他居然从墙上直直栽了下来,脸撞在墙根的大石头上,成这样了。”
没人怀疑他的说辞,连吴恒也无法反驳,因为他当时已经生生疼晕了过去,如今已经什么也回想不起来了。
吴恒在义庄刚醒来时,还有两分激动狂躁的神色,但庞里正一出现,朝他疾色厉言了一通,他便如死了一般僵硬,跪在那一动不动,任人怎么质问,也没有任何反应了。
真可怜,也真可恨。
清清无法理解,他如何就能向一起生活了多年的亲人痛下杀手,就算大人做错,两个孩子又何其无辜,她对他生不出同情来。
她悄悄瞅了眼旁边站着的裴远时,心里猜他也是这般作想,不然昨晚出手怎会如此狠厉。
她想起月光下,那个游龙般矫健,脱兔般迅捷的身影,暗自咋舌,这石头师弟的身子好的也太快了吧,半年前,他还连恭桶都要师姐来帮忙倒呢。
毕竟人家鸡鸣起身,从炎夏到寒冬,风雨无阻,舞剑练拳日日不辍……她默默握拳,傅清清啊傅清清,这样下去你还好意思当人家师姐?以后每日懒觉必须得少睡一刻!
她正自我批评,陈仵作笑吟吟地走了过来:“清清啊,你们捉住了这恶徒,可真是为泰安镇,不,为青州立了件功劳。”
清清赧然道:“碰巧,碰巧罢了,您可别这么说。”
“陈爷爷面前还谦虚什么?”陈仵作笑着用手指点点她,又转向裴远时“好小子。”
他上下打量眼前的少年:“里面那个,左半张脸全压坏了,这是用了多大的劲儿啊?”
裴远时向他行了一礼:“晚辈不懂,请您明示。”
陈仵作嗤笑一声:“年纪轻轻就装模作样的,老夫我最为不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