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都有好生之情,每一个死去的灵魂都心怀不甘、忿忿不平,这是人之常理、魂之常理。
“散了吧,都散了吧!”她猛然挥手。
旋风突然向右倾斜,翻下路边的青石板台阶,无声地滑入了溪流之中。
我清楚地看到,旋风中的黑影像元宵节的焰火一样,四下里炸开,水归水、路归路、树归树、屋归屋,由哪里来的又回哪里去。虽然无声,但映入我眼帘之内的时候,却像是在我耳边“噼噼啪啪”地炸裂开来。我能感受到它们的悲哀,那种人类亘古以来的死者对于阳间的眷恋、对于亲人的不舍。
“唉……”这一声叹息,是从我口中发出的,却完完全全是为了这些灵魂而哀叹,就像是所有灵魂无法发声却借助我的嗓子发出了这声幽幽的感叹。
从前,官大娘曾经无数次为老城区的百姓举行过“招魂问亲”的仪式,能够通过她的声音和身体,将已经离世的灵魂召唤回来,跟尚在人间的亲人们对话,以慰藉那些亲人们的思念之情。
在唯物主义者看来,官大娘所做的,只是一些装神弄鬼的、带有安慰欺骗性质的迷信活动,根本没有真凭实据,也不可能真正地将逝去的灵魂、死去的亡者带回到现实世界中来。那时候,我无法理解她所做的事,但这一刻,当十字路口的所有灵魂聚了又散、无法遣怀时,它们要我发声,催着我、祈求着我发声,于是,我才不由自主地由心底生发出那一声无尽长叹。
那一叹,证明我已经进入了走无常者的境界,能够与逝去的灵魂息息相通。
“你懂了。”她说,“这样真好。”
她走向右方,沿着溪边三尺宽的七八级台阶下去,站在最临近水面之处,向着奔流的溪水合掌祷告:“往生者才能轮回,轮回者才能转生,转生者才能重回世界,重回世界者才能重见所爱。至此,桥归桥、路归路、水归水,不必牵挂,只管奔流向北,去寻找各自的永生之路。不要忘了,去也是来,来也是去,生命之中,皆是循环,人生之内,皆是幻戏。看透这一点,就不会畏惧死亡而贪恋生命,也不会怯懦不前而蛰居于此。去吧,去吧,去吧——”
接下来,她弯下腰,双手探入水流之中。
我曾见过很多祈祷者,到了这时候,会掬水洗脸,甚至捧起满满的一捧水喝下去。
这种动作,跟祭拜上供时喝下香灰水是一个道理,那代表了一种仪式的终结,也代表了天人合一、人鬼合一的虔诚。
“敬神如神在”,“信其有”的时候,才能获得心灵的感应,达到通灵、通玄、通幽、通神的境界。反之,必将一无所得,即使强求进入灵境,也会身心俱疲,反遭其害。
不知为何,河中的水声突然增强,由潺潺声变为了哗哗声,又由哗哗声变成了轰轰隆隆声。
路灯亮着,虽然昏黄,但却能够照亮河面。
汇聚到曲水亭街来的都是至清至纯的泉水,所以到了半夜,无人扰动,这水就清可见底,没有任何杂质。
从我站的位置可以看见,河底水草招摇,如同墨绿色的森林一般。我要说的奇特之处,并非水草,而是水中出现了无数长短不一的丝线,从四面八方汇入了她的手中。
此刻,她就像一个结网的高手,用一张细密的网,在这曲水亭街畔的溪流里打捞。
刹那间,溪水突然“上”了她的身,清亮亮的,由她的双掌、双臂开始,将她一点点包裹进去。到了最后,她变成了一个“水中人”。
水是透明的,我看到了身在水中的她。
这种既古怪又奇妙的景象我曾见过,不过是在典籍之中,那被称为“河伯加冕之仪式”,也可以解释为“河伯巡视”的仪式。
关于“河伯”,古代战国时著名人物西门豹的传记里已经提及。那则故事的前半部分,是写西门豹消灭妖言惑众的巫婆的壮举,是唯物主义者津津乐道的故事,并且广为传扬,成了破除迷信者的主要理论武器之一。可惜,很多人并不知道,已经进入中小学生课本的故事只不过是整件事的一段节选,原始的故事到了最后,用小字标注着另外一个完全相反的结局,其核心意思是要告诉人类,河伯永远存在,并不以某个理论的贬低而消失。
换句话说,我亲眼看到了她变为了“河伯”或者“水神”。
水包裹住她之后,并未就此结束,而是绕着她的身体上下游走,映着路灯光芒,变幻出七彩之色。
“呜哗——”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声音由南面传来,在水面上迅速传播开来。五米宽的河道突然沸腾起来,如一锅已经滚沸了的粥,不断向上冒出巨大的水泡,“咕噜噜、咕噜噜”之声不绝于耳。
“我带你们回家……我带你们回家……”她的声音从水中传来。
“呜哗”之声一阵接着一阵,而素日里平缓温和的溪流也在她的召唤之下起伏跌宕,动荡不止。
“我带你们回家……”这一次,她说的是日语。
我立刻惊觉,她与明千樱是一路人,自然是来自日本。那么,她召唤水中亡灵,要带它们回家,自然是要回日本去。再深一层,那么这溪流中所有的亡灵全都属于日本人,而我们素日观赏、汲水的地方,竟然藏着这么多日本人的亡魂。推而广之,济南城的大大小小泉流之中,不仅仅只藏着中国人的灵魂,也会有日本鬼子的亡魂匿伏着。
那泉城千万水脉,既属于城中三百万中国人,也属于水中不知几百几千的日本侵略者亡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