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读了几行字,就知道写字者文字功底深厚、情感饱满丰富,笔下的句子文采飞扬,引经据典,远胜过如今报纸上那些酸溜溜的千字文。
“可怜吾子,少小失父母逗弄之乐,长大无父母荫蔽之助。更兼身在奇术门中,自然命运多舛,颠沛流离,生活之困苦,可想而知。然,我辈奇术师一生,所求者为何?难道仅仅是生儿育女、美满家庭、夫妻和谐、父慈子孝的恬然生活?非也,非也,非也,堂堂中华大国,巍巍泰山北斗,吾辈奇术师若不能做到为国家射雕引弓于大漠、四夷宾服于夜郎、挥斥方遒于藏边、快船杀贼于扶桑,即便活过百年,有何用耶?故,生命在质而不在于量,惟愿吾之后代,能谨遵祖辈教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比肩先哲,追随前贤,留一世英名于人间……”
这些话的口吻光明正大,一看就知道是具有远大抱负、伟大理想的人所写,每一句话都能抄录下来,作为子孙后代的座右铭。
“不知道是什么人留在这里的,更不知道,是多么寂寞的岁月,才让人有时间、有心情在壁上留下这些话?”静官小舞一声长叹。
“我们去哪里?”我问张全中。
“去一个连我都无法猜度的地方。”张全中向前指。
这幽深的地道似乎是永无尽头的,斗折蛇行,延伸向黑暗的远方。
“在奇术的世界里,一旦被困,那就不是以日、月、年来计算的,而是几百年、几千年甚至永永远远。如果有百年光阴,别说是这两间石室,就算有两百间、两千间,也不够铺陈书写的。夏兄弟,所以记住,永远不要忽视这种囚徒困境,即便是西方至尊大神,也不一定有办法捱过漫长岁月。”张全中在我肩上轻轻拍打着。
我记起了放在静官小舞老屋床头的那只蝉蜕,她说过,张全中的灵魂曾经深藏其中。
从1937年至2016年,中间相隔七十九年之久,他以不可见的形式屈身于彼处,其间甘苦,如人饮冰,冷暖自知。
“谢谢提醒。”我深深地点头。
我们走过那葫芦形的石室,缓缓前行。
“哗、哗……嗵、嗵、嗵……嘭、嘭、嘭……”一阵古怪的声响从前方低处遥遥传来。
张全中不开口,我也没有多问。
再向前去,我们似乎进入了一条下旋的通道,绕着一个直径约有十五步的空间前进二十圈之多。
我暗自估量,通道的下行坡度为三十度左右,这一段路走下来,我们所处的位置已经在地面之下五十多米。
五龙潭是老济南人最熟悉的一个泉池,在民间留下的传说也最多。不过,大多数人只关心潭水的情况,却想不到潭底之下另有乾坤。
那些奇怪的声音越来越近,每个声音传来时,我都觉得脚底的地面轻轻一颤,竟然有种身在大船舱底的古怪感觉。
老济南民间传说中,五龙潭是东海海眼之一,水性超强者能够潜泳至海眼边缘,见到东海海底的美景。
“到了。”再转过一个弯,张全中沉声提醒。
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个巨大的弧形窗口,长度约有十步,高度差不多在四米左右。室内十分晦暗,但那窗口外面却是幽蓝一片,竟像是无底深海一般。
我走近窗口,立刻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你为什么不问,那是什么地方?”张全中问。
我摇摇头,凝神向外望着。
那片幽蓝神秘而渺远,目光尽头,竟然有一颗璀璨的明星正在闪闪烁烁。
静官小舞也走上来,贴近窗子,深深地向外凝视着。
“那地方跟鲛人有关?”我淡淡地问。
我这样问,张全中就免去了很多解释的环节,大家腾出时间,讨论更重要的问题。
“对,一针见血,你猜得很对。”张全中回答。
无边无际、幽暗无底的深海令人恐惧,但那颗星却似乎能够给人希望。当然,这只是表面现象,自古至今无数航海日志上都曾记载过“鲛人以歌声引诱水手”的诡异事件。
“那是鲛人的天堂,也是鲛人的地狱。”静官小舞说。
“除了赎身,还有什么办法能摆脱‘鲛人之主’的掌控?”我问。
虽然我已经有了另外一个答案,但我想从张全中、静官小舞口中获得印证。
“还有办法,但却比登天还难。那就是击杀鲛人之主,或者联手他人,取而代之。”张全中立刻回答。
这也是我反复思考后获得的答案,可惜,正如张全中所说,要做到这件事,比登天还难。
鲛人之主是海上霸主,历代帝王是陆上霸主,两强并存的平衡局面并不容易保持。纵观人类历史就能知道,每隔几百年,帝王就会被后来者推翻,新登台者传位数代后,又被新的起义者消灭。此起彼伏,更迭不已。相反,鲛人之主却永霸海上,代代相传,从未听说被什么势力掀翻过。
“的确很难。”我轻轻点头。
张全中走过来,抚摸着那窗口,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淡然笑容。
“张先生,你笑什么?是不是已经找到了击败鲛人之主的线索?”我问。
铜元局后街一役,他全力做局,才在富士山来客、王煜、我、连城璧的帮助下勉强提携静官小舞度过一劫。劫后余生之际,他露出这种成竹在胸的表情,一定是找到了某种有利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