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伸出双掌,遮挡在磨盘上方,截取那些变幻的光影。光影从我的指缝里漏下,更增加了磨盘表面光影变化的复杂程度。
“世事已然多变,如果再将种种变化辅以‘阴阳、阳阴、轮回、循环’,那么其变化的复杂性必定增加百倍不止。世事如棋局局新,阴司如磨磨新魂……”竹林中的声音说。
官大娘曾经说过,人死后过奈何桥、上望乡台、饮孟婆汤之后,下一步就是要过磨盘山,研磨重塑,成为一个“无思想的新人”,失去从前的一切,然后才能进入六道轮回投胎。
“磨盘山——”我想到这三个字时,平面的磨盘突然隆起,迅速成长为一座高五尺、直径三尺的迷你型小山。本来,磨盘的上盘只是绕着磨心做平面旋转,下盘则沉稳不动。现在,两扇磨盘都变成了“可动”的立体石球,两球接触点有一凸一凹的两片石槽,流水正从石槽里飞溅出来。
光影落在这小小的磨盘山上,仿佛舞台上的聚光灯,照着唯一的主角。
我意识到,王老先生的“不死”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的,其代价也许就是将在眼下的磨盘山上磨为齑粉。或者说,因为某种错误,这婴儿也无法幸免。
“喂,喂,还我孩子,还我孩子……”十几名男女逆溪流而上,跌跌撞撞地到了亭下,一起跪在水中。
另一侧,七八个精壮年轻人拎着短枪悄悄掩杀过来。
三树猛然间吐气开声:“定——”
亭子四周立刻出现了一层透明的帐幕,将年轻人隔在外面。任凭他们怎样撕扯,帐幕岿然不动。
“我们要做的,就是改变这个错误。”三树说。
王老先生的遗体躺在亭子右边,裹着婴儿的襁褓放在亭子左边。
“怎么改变?”我问。
“一个人走错了路,就必须倒回去重走。虽然浪费时间和精力,但却是唯一可行的办法。谁都知道,走回头路让人沮丧,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三树回答。
我明白他的意思,谁都不想犯错,可现在已经犯错。
古人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也就是说,张全中将我送到王家,实际就是“改错”的开始。
“开始吧?”三树又一次催促。
“为什么是我?”我俯瞰着那襁褓。
“无法解释为什么,只能说,眼下到来的,就是最后的选择。”三树说。
我摇头苦笑:“大师,你让我接受这样的选择?如果能够改变,我宁愿受磨盘山之苦的是我自己。”
“是吗?”三树问。
我点点头:“没错,我宁愿代他们进磨盘山,假如可以的话——”
磨盘球高速飞旋,看其气势,能够把放入其中的任何东西都研磨为粉末。
“好!”三树大叫一声,双手扣住我的肩膀,将我抛在半空。
光影射在我身上,仿佛十几支羽箭,瞬间在我胸口、腹部洞穿而过。我感觉不到痛,只感到自己在迅速下坠,如同高山顶上被猎人射中的飞鹰一样,一直坠下无底深渊。
我再次看到了那座磨盘山,但它不在亭中,而是屹立于天地之间,如同五岳高峰,仰头不见其顶,俯瞰不见其底。两只磨盘球也变得巨大无比,仿佛能将全世界的万人万物一起磨碎,重新缔造崭新的天地。
我浮在半空中,头顶极遥远处是青天白云,脚下极深邃处是泛着星星点点亮光的大地。
放眼四周,我能看到世界的边际,既能看清宏观,又能洞悉微观,视线前所未有的犀利,视界前所未见的清晰。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往哪里去?”我扪心自问。
我是夏天石,我从曲水亭街老宅来,我要保护这个城市,保护我爱的和爱我的人,我要报仇——
在这种时刻,报仇的**似乎淡了。或者说,当我俯瞰大地、仰首宇宙的时候,一个人的生死、一个家庭的覆灭、一群人的荣辱都是小事。相反,推动这世界发展才是大事,让每一个人、每一个家庭、每一群人都不再痛哭流涕、不再流离失所才是大事。
我忽然醒觉,二战时期那么多中华儿女前赴后继地奔向抗日战场,由孱弱的大学生、小家碧玉一直成长为纵横决荡、叱咤风云的战场猛将,都是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决心在里面,为天下人幸福而谋,为中华民族独立而战,其目标远大恢弘,其心志坚定不移,所以才造就了今日的繁华稳定中国。
前辈们老了,要想让中华民族持续发展下去,不再重蹈两宋、晚清丧权辱国的悲剧,就必须靠着年轻一代的崛起才行。
“我夏天石在此,邪魔外道,孰敢放肆?”我纵声长啸,举手立誓,“我夏天石甘愿为中华民族崛起而抛头颅、洒热血,一切胆敢犯我中华者,虽远必诛。”
我的身体仍在下坠,深渊之下,竟然是冰冷的海水。眼前掠过的景物飞速变化,有五颜六色的鱼、墨绿色的海藻、嶙峋矗立的珊瑚礁、支离破碎的沉船残骸……
“我要去镜室。”我默默地告诉自己。
视野之内,终于出现了那倒立于海中悬崖边缘的金字塔形建筑物。
我从一扇敞开的大铁门进去,连续穿过三层门户,置身于一个冷冷清清的大厅里。
大厅里有着无数的落地窗,唐晚就站在其中一扇窗前。
窗外即是幽暗的深海,不断地有不知品类的大鱼悠闲地从窗外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