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叹息着回答:“你刚刚神志有点不清醒,我帮你冰镇一下。”
官大娘抹了把脸,掏出手绢,擦脖子上流下来的水滴。
她的眼中充满了迷茫,擦水时若有所思,动作有一搭无一搭。
我继续告诉他:“大娘,你说了太多话,但我想告诉你,在医院那天早晨,你只不过离开了十分钟,再回来以后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说的话完全是我太爷爷夏神州的口吻。可惜,他借由你说的话没有什么建设性的内容,只是在回忆一桩陈年旧案。他说的事已经过去八十年了,事关抗日战争,今天再拿出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夏神州,夏神州……”官大娘喃喃地重复着太爷爷的名字。
门外仍旧寂寂一片,殷九爷等人未见踪影。
我忍不住焦躁起来,深怕那冰棺中的怪蝉再有什么异动。
“夏神州的话从我口中说出来……如果他即是我,那我又是谁?”官大娘轻轻地问。
我无法完全领会这句话,官大娘当然是官幼笙,曲水亭街乃至济南老城区最出色的走无常。她的声音和样貌为老城区的百姓所熟悉,很多人即使不认识当今的济南市长,却不可能不认识她。
“大娘,你今晚是不是太累了?”我问。
官大娘嘴角动了动,无声地点头。
“那好,咱们还是等殷九爷他们来吧,我先去烧壶水,他们来了再沏茶。”我说。
这些老房子没有接通天然气,烧开水只能用电壶。
我走进西屋,拧开水龙头接水,然后把电壶开关打开。
隔着窗棂,我看见官大娘倒背着手在灵棚里踱步,不时地长吁短叹。
“她是谁?我是谁?每一个人都有名字,但名字只是代号,可以叫张三也可以叫李四,但从本质上说,我到底是谁?”我也忍不住沿着官大娘的思路继续思考。
她在走无常的过程中,经常游走于生与死的灰色边缘,在某些时候处于“人”与“非人”的交界处。后退一步,将回到“人”的世界里来,向前一步,则坠入“非人”的深渊里去,当真是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所以说,走无常这种职业并非人人都能入门,也需要极高的天赋。
猛地,官大娘踏出灵棚,向西屋走来,最终停在窗外。
“大娘。”我叫了她一声。
她没有应答,而是挺直了背,视线笔直地穿过窗棂,射在我的脸上。
“我知道我是谁了,我是桑青红。”她说。
那个名字似乎颇为熟悉,我脑筋一转,想到族谱中记载过,桑青红是太爷爷年轻时的红颜知己。两人相遇时,太爷爷已经有了家眷,而这位姓桑的奇女子又不甘心与另一个女人分享太爷爷的感情,遂退而求其次,只单恋,不嫁娶。
按照山东百家姓的地域划分,“桑”姓出自于东营广饶一带,著名的旅游景区万桑园就是桑氏一族的发源地。
我苦笑:“官大娘,我真是被你绕糊涂了。”
太爷爷与桑青红是男女好友,太爷爷死于抗日之战,灵魂曾依附在官大娘身上。那么,官大娘是“他”,就不可能再成为桑青红。况且,桑青红只在族谱中出现过一次,别处再无记载,其灵魂又怎么会突然出现?
“今日回想,仍然能体味到那刀光剑影一战的惨烈——”官大娘沉声说,“国士不死,大国不灭,倾城之下,神州无敌。他夏神州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如果没有桑青红,谁还能画下那一战的风采?历史长卷如云烟,没有他夏神州,敌寇的阴谋也就无人能破,我泱泱大国的国民全都戴上‘外国奴’的黑帽子……神州无敌,忍者授首,好啊,好啊……能亲眼目睹那一战,就算血溅疆场,又有什么可惜的呢?”
我从她话里发现了重要的线索,立刻追问:“桑青红画下了太爷爷终极一战?那画卷现在在哪里?”
如果有画卷为证,则我家应该被评为抗日世家、民族英雄,太爷爷的英雄事迹应该被镌刻在抗日英豪纪念馆中,受千万人膜拜景仰才对。
“没错。”官大娘点头。
“那画卷在哪里?”我重复追问。
官大娘举起右手,五指张开,在空中猛地一抓,然后迅速攥紧,放到鼻子下面轻轻一嗅。
这种奇术典籍中也有记载,被称为“闻风辨器”,也被称为“捕风术”或是“捕风捉影术”,其本质原理是通过空气中的微小变化去感知事情发展,与官大娘此前使用的“看香术”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官大娘连续三次重复同样的动作,之后才怅然叹息:“那画卷距离此地不远,但在断肠青龙与独目猛虎看守之下,我无法找到更确切的方位。”
我不知道她现在是谁——官幼笙还是桑青红?但那似乎并不重要。作为一名走无常,她体内贮存了太多非人类的东西,那些都不是人类思维能够解释得通的,只有她自己凭借超强的智力才能理顺,外人无法援手。
当下,于我而言,最重要的是,我的太爷爷夏神州是抗日英雄,令我夏氏一门光彩倍增。作为夏氏唯一的传承者,我现在已经鼓足了勇气,一定要继承列祖列宗的英雄之气,并将之发扬光大,再创夏氏盛名。
老宅处于老城区之内,除了西面的关帝庙与北面新修复的文庙,再也没有什么著名建筑。那么,官大娘说的“断肠青龙”与“独目猛虎”究竟是什么?
“济南地名中有青龙桥,泉名中有黑虎泉,难道以上的一龙一虎指的是那两个地方?”
我正猜疑间,西南方向有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其间伴随着数名老者此起彼伏的咳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