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所有的教堂,都将把丧钟敲起——
认人们都知道我浩荡的皇恩,
也没有把你忘记!
巴夏礼点起一支雪茄拼命抽起。汤姆没有再说话,仔细聆听他点的《感天动地窦娥冤》,看窦娥刑场发愿那一段,他倏地想起葛花,一阵刺心,眼中突然涌满了泪水。
广州城又平安度过了一个春节。贫的富的各有各的苦乐,华人洋人照样来往,烟馆货栈仍旧忙碌。向荣的八万军队围剿洪秀全长毛贼,被洪秀全溃围脱出,率军直插湖南;英国的船队从印度洋透迤曲折向珠江入海口、香港、九龙海面集结……从叶名琛到卖烧饼的炊夫似乎都不大留意,只是眼看着各色树木花卉愈来愈新绿葱茏,高大伟岸的木绵树绽出一朵朵血红的“英雄花”,愈来愈令人醒目惊神,危机四伏的广州城,倒是被这种绚丽的花装点得格外绚丽。
自从年前胡家高家被砸,过年后一直到正月十六才又重新放炮开张。汤姆依旧是茂升酒店常客,只是他回香港愈来愈频繁,不能像年前那样天天来。他近日心情烦躁,国内“武力占领广州”的呼声强烈,有个议员甚至赤脚跳上桌子,跺着脚要“把叶名琛这个混蛋扔进琼崖海中,让广州城上空永远飘扬我们的国旗。”女王陛下命令印度洋的军舰向香港集中,并指令包冷总督“相机行事”。他自己算是“费厄泼赖”派的和平主义者,幸亏家族声望大,包冷也器重,才没有遭到恶攻。三月的一天,他终于奉到调令,要离开广州了。对这一点,他并没有太大的遗憾,和叶名琛打交道他已经灰心丧气,对江忠源他也觉得难以沟通,细想起来,竟应了中国“鹤立鸡群”的成语,真正和自己一致的人一个也没有!
他顺着那条熟得不能再熟的路习惯地向高家茂升酒店悠步儿.想到就要离开这个地方,心里一阵隐痛。暗恋一个中国女郎,一年多,连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有些懊恼自己所赏识的“东方文明”了。忽然他的眼一亮:葛花儿从店门里转出身,朝西走去。汤姆几乎联想也没想,随后跟了半条街,加快了步子,在她身后轻声喊道:“葛……葛花女士!”
“谁?”葛花被这称呼叫得一愣,停住脚步回身一看,脸一红,蹲了蹲身子道:“是老客您!……要去店里么?”
汤姆伸臂想握她的手,见她羞缩后退,一笑作罢,说道:“我叫汤姆,一直在等您问我的名字可您从来不问。我可以问您要到哪里去吗?”“我去收账。”葛花儿躲避着他的目光,低声说道。“收账?”汤姆问道,“收账是什么意思?”
“本地客人吃饭记账,总归一个时候儿再去结算,就叫收账。”葛花儿见没人留意,大胆了点,笑道,“英国人大概是不赊账也不收账的吧?”
“也有的,你们有句话说,天下老鸹一般黑——不是吗?”见葛花儿笑得弯了腰,汤姆也笑起来,“把你比成老鸹——乌鸦——当然是很不恰当……唉!我是想告诉你,我就要离开广州了。”
葛花儿敛了笑容,不自然地看着汤姆,不知怎的,她的神情也有点黯然:“你要调到哪里高就呢?”“到上海,去做总领事。我们勘察过,那里的商业前景是极为辉煌的。”汤姆一笑,又道:“——我可以陪你走一段路吗?”
葛花敏感地左右顾盼一下,嘤咛低声道:“有什么事吗?”
“一直想和你单独说几句话。”汤姆看看葛花羞红了的脸,越发娇艳不可方物,生怕她拒绝,忙又道:“啊——你不要误会,我确实有事要说,而且你应该相信我是个典型的英国绅士,不会对你‘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葛花儿听了,语口笑道:“汤姆先生,你说反了,应该是会对我非礼——”她越发臊得羞涩不安,“勿言勿动”的话竟咽了回去。
二人沿着珠江岸边漫漫如烟的柳荫徐步缓行。许久,汤姆才问道:“葛花,你认为我们英国好不好?”
葛花点头叹道:“哪里都有坏人,哪里也都有好人……我只是不明白,鸦片不是好东西,为什么你们非卖给我们不可?你们自己不抽鸦片,非要卖给我们?林大人禁烟,你们就打。中国人都恨你们,你知道吗?”
“这个问题太复杂,也太沉重了。我只能说,我是不赞同鸦片交易的……”汤姆碧蓝的眼睛幽幽闪烁,苦笑了一下道,“……你恨我吗?”葛花儿怔了一下,小声道:“起先一样,时候长了,我看你是个好人……”汤姆笑道:“一个外国人在中国人眼里能被看成好人,我已经很高兴了——这说明,如果我是中国人,也许就有资格说一声‘I love you’了!”
葛花迷惑地看了看汤姆。其实,人的目光有时一瞬相对,都可以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一部书来,但她还是说:“我不懂你的话,‘艾拉物油’是说什么?”
“就是‘我爱你’!”
葛花迅速瞟了汤姆一眼,身子一扭别转了脸,掉身就走。汤姆忙抢步拦住,说道:“听我说,葛花!你应该听全我的话。我刚才说的是,‘如果我是中国人’,而且你也说我是‘好人’,难道也不能说——”“那也不能说!”葛花儿嗔道,“——我们不兴这个!说这话不正经!”
“我又‘非礼勿言’了。”汤姆苦笑道,“对不起,我向你道歉——你知道,再过一个月,我就要离开这里,也许永远——”葛花儿将手要捂他的嘴,又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急缩回手,她的眼神变得温柔也黯淡了,许久才道:“……只能怪你是洋人。我们没缘分……这当中有一条过不去的河……”
“什么河?”
“奈河——在阴曹地府里。”葛花的声调凄冷得像冬天的风,“来世,你托生到中国,就过去这条河了……”
汤姆打了个寒噤,见葛花转身要走,忙叫了声:“在我离开广州前,我还要到你的饭店。我们还能像这样再谈谈吗?”
葛花果决地摇头,说道:“不能了,也不必了。不过你要去,我会给你另加一杯酒,是我单敬你的。你心里明白就是了!”
“我真高兴,我……知足……”汤姆眼中噙着泪花,从怀中取出一块金表,还有一张名片,递给傻看着的葛花,“听着,不要拒绝!我要告诉你,这块地方将降临一场可怕的灾难。我不希望它降临,但我无力回天。如果有那种事情发生,它们可以起保护你的作用。无论到香港或者到上海,带上这张名片,‘洋人’都不会为难你。世界上许多事情很无奈,但还有上帝呢!山不转水转,水不转人转——不是中国成语吗?也许,也许我们还会再转到一起的。”
看着汤姆诚挚的神色,葛花接过了名片,把表还给他,说道:“我不要这个,没有用处的。这个名——名片留下作个心念。我的这个给你——”她从怀里取出一个槟榔荷包递给汤姆。“我还要问一问,是什么灾难?”
“这个我无权告诉你。我已经说得太多了。”汤姆收下那只荷包,装进衣袋,“这是我们国家的秘密。国家的利益高于我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