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能给你们的也只有这一份自在。”九方绝说,“我从前以为青阳派只能一步一步越来越冷清……多亏有你们两个,才把师父的罪过填上了。往后长了本事,你们也要记得,不能因为名利失了练武的本心,有时候名利易得,侠义之气难寻……”
他絮絮叨叨一说就收不住,好半天才觉察,连忙住口尬笑:“师父老了,总是唠叨,可现在我都放心了,你们只会做得更好。”
垂光说:“不要紧,我爱听,你多说些。”
“不说啦,你听着不累,我说多了还能不累吗?”九方绝翻个白眼,“终于有空闲了,我也终于能把没去过的地方都去一遍。我要省出力气闯天下呢。”
垂光小心地说:“师姑说,你要比武就亲自去岛上见她。”
九方绝缓缓点头,半晌问:“她好吗?”
垂光和尚琼对视一眼,刚要答一句“好”,九方绝又笑道:“问你们做什么?不必答我,不必答我!”说着便又收拾包袱。
垂光跟着念叨:“你想去就去嘛,我多给你讲些师姑的事。你看望过她,玩够了,就早些回来。”
“回来?”九方绝走到窗前,抬眼看着青阳岭的翠色,潇洒一笑,“师父不回来啦。”
“为什么?”垂光登时急了,“你去哪里?我要去找你的。”
九方绝转脸又看着她,白眉下的眼神十分温柔:“江湖人本该四海为家,死在哪里就是哪里。”
“我不要!”垂光拉着他的衣袖,“你不会死,你留在这里治伤好不好?师父……”她说着哭出了声,一切来得太迟,总有这么一个时刻令她心痛难当。如果此刻有人告诉她做件什么事就能改变这个局面,她一定毫不犹豫去做。
“垂光。”九方绝任她拉着自己,“你我皆是凡人,死这个字就在前头等着咱们,没什么大不了的。活着的时候少后悔一分,到了这个时刻,也就多潇洒一分。你早就出师了,师父没有旁的可教你,就把这当成是最后的嘱咐罢。咱们欢欢喜喜地来,也欢欢喜喜地走。”
垂光伤心起来,尚琼揽过她的肩,她便一头扎在他身上流泪。尚琼说:“九方师父在青阳岭守了一辈子,如今也该有自己的另一段人生。山水有相逢,今后说不定在哪里又会遇见。”
垂光自然懂得,只是不可抑制地难过。她终于明白师父为什么总是喜欢说一些带着无奈情绪的话,因为他面对的早就是一个无奈的现实。而今师父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他不在意,却叫她分外不舍。
然而她明白,纵使不舍也不能阻止什么,一切有如流水,只会无声向前。
“别哭啦,”九方绝说,“你不能往好处想想?人各有志,师父离了这里,更加开心快活。‘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你最好是这样。”垂光说,“不过我瞧你也是要各处寻开心的。”
两人说了几句,垂光便被他逗得笑了。九方绝又对尚琼微笑道:“你也比我做得好。”
轻装简行,九方绝就这样离开了青阳岭,果然云游去了。
垂光看着他的背影变成一个小点,轻轻地说:“我老了的时候也会是这样吗?”
尚琼摇晃着手中一根山草,若有所思道:“师姑说自己老了,师父也这样说,到底什么是老呢?”
垂光不答,两人出了一刻神,果然尚琼又说:“我想了许久,老并不是死,也许仍然还有很多天好活。也未必会生病,甚至未必看起来像个真正的老人。老是旧时光已然飞逝,是再也抓不到当初的影子,却看见了更多变化,知道了更多关于时光的秘密。”
他慢慢地说:“所谓的老,就是和过去的自己告别。”
他的神情变得十分空旷,一瞬间似乎与青阳岭的蓝天白云、绿树鸟鸣融为一体。
垂光深为触动,蓦然想起自己刚试着练速朽功时他说过一句“唯有速朽,方能不朽”,一下子像明白了许多,激动地说:“是这样!昨日速朽,才有今日。日复一日无不速朽,和昨天的自己告别,因为下一个变化可能是更好的。”
她喜孜孜去拉尚琼的手,“对不对?”
“对。”尚琼说,“包括师姑、师父,包括你,也包括我。”
垂光转头看见一丝金芒飞快没入他的额头,笑问道:“这又是你对‘老’的感悟了罢?”
那金芒闪耀过后,却没有像从前一样消失,而是隐现出四枚金符的模样,在尚琼额头攒聚成一朵小花般的痕迹,随即在他周身勾出一道淡淡金边。
垂光觉得新奇,却从他眼中看出一丝伤感。她骤然便懂了,心头猛地如被重锤击中,小声问道:“为什么和从前不一样?”
从前那光芒隐没,貔貅便又增长了境界,随她到处跑。可现在不是。
尚琼久久不言语。
“一共四回,生老病死……”垂光回忆着头几次的情形,“你要走了,是不是?你也要和从前的自己告别了,是不是?你修满了功德,就要回你的貔貅界了,是不是?”
两双眼睛彼此凝望,很多时候曾经忘却了彼此是貔貅和凡人,这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差别当头一棒打醒了。
一起看遍生老病死,想来是很好的事。貔貅攒够了功德,垂光隐然也具备了大侠风范,眼看愿望都要实现了。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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