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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第1页)

王诜望着八岁的苏迟,接过酒杯,激情难捺,泪水一涌而出。苏迟受染,突然转身扑到苏轼的怀里,“哇”的哭出声来。

“伯伯,我要爸爸,我要妈妈呀……”

苏轼神情一震,抱着苏迟站起。泪水滂沱而下,流在他那长长的脸上。

琴声、歌声戛然而止。

苏轼泪流不止,把脸贴在苏迟的脸上,颤声抚慰:“迟儿不哭,迟儿不哭,伯伯给你唱一曲《沁园春 情若连环》听……”

琵琶闻言拭去泪水,拨动丝弦。琴音清怨。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魔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

泪流满面,苏轼声咽难歌……

琵琶就是在御街唱此歌而于患难中认识苏轼的。此刻,她早为苏轼的哀怨情怀感动,在苏轼声咽之时,她接替苏轼而歌: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凝眸。悔上层楼。谩惹起,新愁压旧愁。向彩笺写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料到伊行,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须知道,似这般病染,两处心头。

这首《沁园春 情若连环》是苏轼前几年写的。也许是他第一次入京参加科举考试时写给他的妻子王弗的,也许是他写给一位心恋的淑女的,也许是他和许多文人一样,只是为了表达一种心境而作。这首词有柳永之风。但它的婉转言情,铺叙说思,确实把“相思”之情写透写绝了。今夜他借此词以表达对弟弟子由的思念,真是情出肺腑啊!

歌声哀怨,王诜已泪湿青衫。他想得很多很多。这是愁苦愤懑中的相思啊!子瞻在思念子由,也在思念着他心中失落的理想。他的理想是什么?时代没有选中他,他有才难展。皇上没有选中他,他“愁团长沙”。历史没有给予他实现理想的时机,人们除了传诵他的诗词歌赋外,就什么也不会知道了。现时所能感觉到的,是这半年来朝廷腾起的风风雨雨,确已粉碎了他心中原有的美景!这借旧日词作所表达的哀怨,正是他心底不屈的反响。王诜忍不住了,他霍地站起,拿出自己的画作《乱云劲松图》,走到苏轼面前,声音哽咽地说:“相别数月,今夜会晤,谢子瞻酒肴词曲,无以为报,仅呈《乱云劲松图》一幅,以表心迹。拙妻贤惠公主致语:”山崖劲松者,苏子瞻也。‘“

苏轼接过画作,凝视良久,嘴唇微微地颤抖。他左臂怀抱的苏迟,也在睁大圆圆的眼睛,不解地看着图上的乱云劲松。苏轼突然面容一展,壮怀激烈,朗朗有声:“《乱云劲松图》!云,乱得肆虐,乱得雄厉,乱得猖狂啊!这棵劲松,躯干刚毅,枝叶挺拔,横空风流啊!晋卿,你用如神之笔,夺得天趣造化,揭示了人生的真谛。鼓励智者,启迪愚者。多谢你了!

“青松,万木中的君子啊!你利于世,利于人,利于恢恢天宇!你的躯体,可以为楝;你的枝干,可以蔽屋;你的花脂获苦,可以入药、酿酒、医疾、健身;你的果实,可以滋血、强髓。你焚其身,可以为烛照亮;你化作灰,可以制墨成金;连你焚身涅槃时散发的烟尘,也可以聚而为香,用虔诚的香火祭奠中华民族不朽不灭的祖先啊!

“苏轼,一个浅饮即倒的醉汉,一个口无遮拦的狂徒,一个心高胆小的弱者,一个思而不行的懦夫,一个连兄弟、子侄、老人、妻室都养活不了的蠢人,百无一用啊!贤惠公主,你看错苏轼了……”

书房里鸦雀无声,人们惊骇地望着泪水满面、痛苦伤情的苏轼。烛光中的他若痴若狂。

王闰之掩面泣咽着。

任妈老泪横流,仍不忘为她的大郎解脱窘状:“驸马爷,你别怪罪他,他确实是醉了,说的全是醉话。”

王诜为宽慰任妈,微微点头。他从苏轼手里接过发呆的苏迟,悄声对苏轼说:“子瞻,你心里若有所思,贤惠公主可以转奏皇太后。”

苏轼像听见了,又像是没听见,依旧舞臂以助高声:“谢谢驸马和贤惠公主。《乱云劲松图》,这是鞭子,策我奋进。这是锥子,刺我自强。奋进不息,自强作人!苏轼当敢想便敢说,敢说便敢为,不负朋友之望……”

篇十三  王安石书房

非荣即辱 王安石的魂灵开始冰结成一件只知战斗的兵器,越过友谊,越过文人道德,登上了吕惠卿“一切为我所用”的战车 王安石离开司马光的书局回到家里,已经是深夜亥时了。夫人吴氏和往日一样,已在书房里备有夜宵,安详地坐在灯下的软榻上,手里做着针线,等待他归来。

王安石走进书房,谈笑风生地坐在夫人身边,重复了几句司马君实与苏子瞻的妙语,博得夫人舒心的一笑,然后,胡乱地吞进夜宵,便坐在灯下写他的“日录”。

王安石今日“录”的,无疑是他与司马光的会面。这是一次重要的会见。愉快、亲切、坦直、融洽,是友情的交流,也是政见的碰撞。是轻松的,也是沉重的。他感觉到又一次严重的挑战即将出现。

他感谢司马光的友谊。司马君实诚不欺友,不仅把弹劾自己的内容告知了自己,而且把“均输法”、“青苗法”推行中出现的偏误全盘托出,希望自己“匡正缺失”。这种坦荡诚挚的情谊确实温暖人心!

他深知司马光的为人。司马君实和自己一样,都是不容易放弃“主见”的,那份弹劾奏表很快就会送到年轻皇帝的御案上。司马君实不是吕诲、吕公著、范纯仁等人,他毕竟是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是皇帝的老师和顾问,而且与皇室有着不寻常的关系。这种不寻常的关系中,也包含着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对司马君实的信任。况且,年轻的皇帝还不定性,见事反应快而理解浅,处事热情高而思虑少,这种可怕的“反应”和“热情”如果倾心于司马君实的弹劾奏表,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司马君实,你的言行和影响,真是令人焦虑不安!

王安石思索着应变的对策:像对待吕诲、吕公著那样地对待司马君实吗?以反对“变法”之罪奏知皇上,逐出京都,贬至州府。这是断乎不可的!“变法”以来,司马君实不表态、不支持、不协助,用审视的目光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甚至偶有微词。但这一切表现,都是源于对他那种“中和无偏”式的革新主张的坚持与维护,而无不是反对变革法度。任何曲解和诬解都是不道德的!

与司马君实公平合理地较量吧?他呈他的奏表,我呈我的辩词,让年轻皇帝来裁决其是非曲直。这是问心无愧的,但也是糊涂愚蠢的!这次将出现的较量,不是观灯猜谜,不是品茶射壶,而是攸关“变法”的成败、国家的兴衰、天下黎庶的祸福啊!友谊是高尚的、珍贵的,但因友谊而误国,古之圣贤,均拒而不为。王安石何敢因私废公!况且,司马君实今晚敢于出示弹劾奏表以见告,而不愿焚毁弹劾奏表以退让,也是公私分明之举!

忽地,一缕哀怨幽咽的洞箫声从清冷的夜空落进天井,穿过窗扉,飘荡在王安石的桌案前,扰乱了他难以决断的沉思。

洞箫声是由左侧庭院传来的,王安石知道,这是弟弟安国又在深夜弄箫消愁。他的心绪烦乱,不愿去听,可又不得不听。箫声断断续续,音律似乎沾着深夜的寒霜,挟着北来的冷风,落在自己心头。他蓦然感到此刻的孤独、凄凉和悲哀。唉,平甫啊,何其哀怨如此?难道你也不理解我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吗?为什么要在这即将出现严峻争斗的前夜,送来这颓废之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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