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处于难堪的境地。他俩都赞成枢密使吕公著、知开封府文彦博的奏议,反对“轻动干戈”,招致了王珪、蔡确、张璪、蒲宗孟的强烈不满,以至视他俩为吕公著、文彦博的同党。皇帝赵顼听从了王珪、蔡确等人的主张,发起了讨伐西夏的战争,贬吕公著出知定州,贬文彦博出知洛阳留守御史台,贬章惇出知蔡州,出王安礼知开封府接替文彦博。半个月前,皇帝赵顼不知出于何种考虑,把章惇从蔡州调回,召王安礼复入朝廷,并官复原职,拟让他俩分别担任门下侍郎,尚书右丞之职。
寒风呜呜。
风铃凄怆。
御堂里沉寂宁静。梁惟简站在高台御案一侧,奉旨朗读河东转运使赵囗飞马送来的“塘报”,声震殿宇:……诸路奉命大举,直逼灵州,方士气精勇,横裂四出,势如压印,既阅月矣,虽捷获不补失亡。今锋锐销软,民力凋耗,粮积不继,将士已面临断炊之虞。堪疑虑者,敌避交锋,退迹无踪,坚壁清野,我军所得城堡村落,无粮秣可补,无柴草可燃,冰结雪漫,如处绝境。更可哀者,五路监军李宪及所率熙秦兵马,失约未至,不知何去,致使大军无命可奉,诸路举止失协,若复深入,恐速他变。另获讯息,夏主秉常再执国政,西夏朝廷纷争已复和解……
这份“塘报”,字字滚雷,句句惊心,宰执大臣们全都傻了。王珪失魂落魄,蔡确冷汗湿额,张璪左右顾盼而惊慌无状,蒲宗孟目瞪口呆而六神无依,章惇、王安礼也同样惶恐茫然。
皇帝赵顼以拳击案,声色俱厉:“监军失职,诸路不协,粮秣不继,士气低沉,敌军诡诈,朝廷仍在鼓中!禹王先生,你的‘以供军食有余’的粮秣现在哪里?你总理朝政,如何扭转这‘兵陷险境’之危,朕在等候你的应变之策!”
王珪跪仆的腰身弯得更低了。
近几年来,他耳朵听的,是皇上的谕示,口里说的,是皇上的御旨,他的一颗头颅,似乎早已不再主动思索,哪里还会蹦出一个“应变之策”来!
此时,他听得真切,皇上已把前方“粮秣不继”的罪责放在他的头上,他不敢辩解,只能硬着头皮答对:“臣,正在想……”
皇帝赵顼怒极,气淤心胸,两眼冒火,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牙关咬得吱吱作响。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把目光转向低头沉默的蔡确,声音有些发抖:“蔡卿持正,你听清‘塘报’了吗?‘夏主秉常再执国政’、‘西夏朝廷纷争已复和解’,敌人终不似我们所想得那样愚蠢!敌情在变,我们将何以区处?卿也要作壁上观吗?”
蔡确毕竟比王珪机敏,用不停的叩头掩饰着心头的惊恐和焦思:皇上话中有话,不仅暗示自己在“用兵西夏”谏奏上的失误,也暗示着对自己现时无能的不满。自己何尝不想立即拿出一个万全的“应变之策”来,何尝不想在群臣噤口结舌之际显示才智,只恨一不知兵事,二不识战阵,“策”无出啊!
在此皇上震怒之时,最好的答对是自咎自罪。
蔡确在不停地叩头中高叫着:“臣愚陋,有负圣望,臣罪当诛……”此时,跪仆在蔡确身旁的章惇挺身站起,跨步出列,从怀中掏出一份厚厚的“奏表”,拱手禀奏:“臣章惇禀奏圣上,臣今日于政事堂当值,在翻阅近来待处理的文书奏章中,偶见一份关于‘用兵西夏’的奏表。此表所见奇特,所谋高远,所论真切,所据充分,其忠耿之心跃于纸上,其所料之事似先卜而知。臣惊其呈表人之超群才智,携带上殿,特斗胆呈献于圣上。”
宰执大臣王珪、蔡确、张璪、蒲宗孟都惊诧地抬起头来。
皇帝赵顼凝目望着章惇,一层感激和宽慰之色浮于眉头,章惇,今虽召回朝廷,心仍有余悸,奏议而托名词,情之然也。他神情依然肃穆,声音却缓和地说道:“子厚先生奏议,朕乐于听闻,请先生代为禀奏吧!”
章惇谢恩,打开奏表,高声读起:……臣窃观善用兵者,莫如曹操,其破灭袁氏,最有巧思。请试为陛下论之。袁绍以十倍之众,大败于官渡,仅以身免。而操敛兵不追者,何也?所以缓绍而乱其国也。绍归国益骄,忠贤就戮,嫡庶并争,不及八年,而袁民无遗种矣!向使操急之,绍既未可以一举荡灭,若惧而修政,用田丰而立袁谭,则成败末可知也。其后北征乌桓,讨袁尚、袁熙,尚、熙走辽东,或劝操遂平之,操曰:“彼素畏尚等,吾今急之则合,缓之则自相图。其势然也”,遂引兵还。曰:“吾方使公孙康斩进其首。”已而果然,若操者,可谓巧于灭国矣。……
章惇朗读着,王珪神色大骇,甚于皇上刚才的询问斥责。
章惇现时朗读的这份奏表,是他半个月前与蔡确商议搁置的,章惇翻阅而出,携之入宫、呈于皇上,其意何为?
他的心一下子乱了。
他悄悄地向身边的蔡确一瞥,蔡确的眉头拧在一起,也呈出焦虑、紧张。
但皇帝赵顼已为这份奏表的开头所吸引:确实是“所见奇特”!但其文采气势,似乎不是章惇所为,疑团生,兴致则更足。
今者西夏主弱臣强,其国内乱。陛下使偏师一出,已斩名王,虏伪公主、筑兰、会等州,此真千载一时,天以此贼授陛下之秋也。兵法有云:同舟而遇风,则吴越相救,如左右手。今秉常虽为母族所篡,以意度之,其世家大族,亦未必肯俯首连臂为此族用也。今乃合而为一,坚壁清野以抗王师,如左右手。此正同舟遇风之势也,法当缓之……
皇帝赵顼神情专注地倾听着、咀嚼着:精明的哲理!四个月前,朕若得此奏此议,何有今夜之窘迫?今西夏“同舟遇风则吴越相救之势”已成,“法”,真的当缓吗?
章惇的朗读声似乎更为铿锵有力了:今天威已震,臣愿陛下选用大臣宿将素为贼所畏服者,使兼帅五路。
聚重兵境上,号称百万,搜乘补牢,牛酒日至。金鼓之声、闻于数百里问,外为必讨之势,而实不出境。多出金帛,遣间使辩士离坏其党与。且下令曰:“尺土吾不爱,一民吾不有也,其有能以地与众降者,即以封之。有敢攘其地、掠其人者,皆斩。”不出一年,必有权均力敌内自相疑者。人情不远,各欲求全,及王师之末出,争为先降,以邀重赏。陛下因而分裂之,即用其首豪,命以爵秩,棋布错峙,务使相仇,如汉封呼韩邪通西域故事。不过于要害处筑一城,屯数千人,置一将以护诸部,可使数百年面内保境,不烦城守馈运,岂非万全之至计哉?臣顾陛下断之于中,深虑而远计之……
皇帝赵顼的神情显得凝重:这是一个缓进持重的用兵方略,在主帅遴选、谋略运用、引而不发、恩威并举、造使离间、金帛招降、封爵错峙、分而治之、筑城屯边、搜乘补卒诸方面,无不启人深思。但在诸军失协、兵陷困境的今天,也是一个可取的“应变之策”吗?“缓进”就是退兵,“待重”就是守边,“退兵守边”虽可免于灵州兵败,但朕的“中兴业绩”却是缈茫无期了……“
夫人臣自为计与为人主计不同。人臣非攘地效首虏,无以为功;为陛下计惟天下安、社稷固否耳……
赵顼心头一凛,“为陛下计,惟天下安、社稷固否”,他的头脑似乎一下子清醒了:若五路兵马全殁于灵州,国家精锐兵马尽矣!天下何以安?社稷何以固啊!
他情急挥手,截住了章惇的朗读:“章卿,呈此表者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