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之内,募役尽废,差役倡行,现京郊两县,已差一千余人充役……
司马光大喜,霍然起立,面向与会重臣,亲自诵读蔡京的《奏表》,以蔡京的闻风而动、政绩卓著激励同僚。然后庄严宣布:“圣诏如日悬中天,上合天心,下符民愿,若朝臣人人若元长之勤劳奉公,何患‘差役法’之不行。”
吕公著、刘挚、王岩叟、朱光庭等群起而欢,向蔡京祝贺。
苏轼却不合时宜地又发出一声哀叹:“离奇的岁月,荒唐的岁月!今日蔡京之于司马君实,亦如当年王广渊之于王安石啊!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官场的必然?”
蔡京望着苏轼隐忍微笑着。
王岩叟、吕公著、刘挚、朱光庭向苏轼投去了猜疑和冰冷的目光。
篇十八 江宁 乌衣巷秦淮小宅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病榻上槁骸残息的王安石 星光下“目视失明”的遗言 北山墓地年年不灭的清冷绝唱
司马光“革故鼎新”的风暴,从京都兴起,日益强劲凶猛地卷向全国,埋葬着“熙宁变法”, 埋葬着一个理想失落的时代。这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历史的嘲弄?身居江宁的王安石,在历史的惩罚中病倒了。
元祐元年四月五日黄昏,随着定林寺隐约的暮鼓声传来,江宁秦淮河上绮丽锦绣的游舸花舟,先后张扬起“六朝金陵遗风”的豪华竞逐,酒旗凌空,灯火灿烂,琴瑟交鸣,流觞飞盏,妩媚婉转的欢歌笑语铺张于河面。商女们不知哀愁的《后庭》遗曲,伴奏着“革故鼎新”的翻天覆地。
在秦淮河北岸乌衣卷一座狭窄的小宅里,柴门紧闭,一片沉寂。庭院里,用松枝、株条支架的棚宇,枯萎低垂。棚宇上攀绕而起的酴(酉糜)花、牵牛花,藤叶绿暗。棚宇下一张青藤坐椅,孤零零呈现着失落的悲哀。一间昏暗的寝居里,一盏泪烛颤抖着,烛光照映着床榻上槁骸残息的王安石。他仰面而卧,危疾垂衰,面色灰黄,双目深陷,神志昏眩,气息奄奄,生命已确实接近尽头,连诊病的医生也哀叹离开了。床榻一侧的桌案上,摆置着妻子吴氏和“燕尔婵娟”赶制的寿衣、寿帽、寿袜、寿鞋,凄凄惨惨地等待着“那个”时辰的到来……
屋外,秦淮河上的琴瑟欢歌从门隙窗扉传来,逼命似地加重了这秦淮小宅的凄凉。
泪烛颤抖着,烛光照映着王安石棱角分明的脸庞、紧闭的嘴唇和不瞑不灭的目光,显示出他狂狷不屈的倔强,似乎他仍在抗拒着死亡的逼近,似乎他仍在关注着这多灾多难的人间,似乎他仍在等待着什么。
这已是今天第三次神志昏眩了。
坐在床榻边的妻子吴氏和“燕尔婵娟”,泪流不止,相依相抚着。跪在床榻前的侄儿王防、侄婿叶涛,眼噙泪水,似在等待着老人的最后嘱托。站在床榻前的“书场浪子”,凝目注视着王安石安然无惧的神态,盼望生命出现奇迹。他的心头,骤然闪现出这位老人近一年来奇特的悲欢忧乐;这位生性狂狷的老人,有时真是不可捉摸,不可以常人的情感衡量。先帝未逝、司马光没有重返朝廷之前,“变法”虽遭受冷落,但仍是无人敢于更动的法度,可他,寂寂于心,无一日为欢,常常倚杖北望,心系朝廷而喃喃自语:“政将如何?国将如何?欲释而难释啊!”忧患之情,胜过据位执权的公卿,全无“东篱种菊”之悠闲。冬寒夏暑,这秦淮小宅狭窄的庭院,是他步漫长夜的天地。庭院里松枝栋条支架的棚宇,是他这暑蔽雪凝神凝思的殿堂。棚宇下一张青藤坐椅,是他“骛极之思”歇翼的港湾。他自寻烦恼,无尽无休的苦愁忧悲凝成嗟世的哀歌:自古帝王州,郁郁葱葱佳气浮。四百年来成一梦,堪愁,晋代衣冠成古丘。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皇帝驾崩了,司马光返回朝廷,敲响了“革故鼎新”的锣鼓,声讨诛伐的风暴埋葬着他的理想、追求和人格。于是,朋友疏远,门生绝离,追随者反戈,宿怨者讨债,“新法”罢废,天翻地覆,咎归一人,罪归一人,他成了一切祸事的渊薮,成了祸国殃民的罪人,连江宁府谙于世故人情的官吏也不再走近这秦淮小宅的柴门了。可他,不急,不火,不理睬,不辩解,不反驳,不申诉,任京都飞来的种种弹劾、诬陷、传闻猖獗肆虐,表现出奇特的从容和不可思议的豁达。
夜深了,秦淮河上的琴瑟欢歌变得更为炽烈,刺耳挠心地闯入了这座小宅。
床榻上的王安石,突然的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微微的吁叹,似挑夫卸去重担后舒展疲劳的自慰,似攀登者登临绝顶后。冶情形胜的舒怀。在身边亲人、友人的惊喜中,用低微的声音喃喃自语:城闹宫车转,山林隧路归。
苍梧云末远,姑射露先晞。
玉暗蛟龙蛰,金寒雁骛飞。
老臣他日泪,湖海想遗衣。
这是皇帝赵顼驾崩消息传至江宁后他垂泪吟出的一首悼诗,此时在昏眩乍醒中吟出,倍觉沧楚苍凉。妻子吴氏急忙抓住丈夫的手轻声呼唤:“相公……”
王安石似已清醒,但声音仍是微弱的:“我梦见了大行皇帝,‘姑射露先晞’,大行皇帝似乎有几分超然了……”
突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停落在小宅门外,接着,狭窄的庭院里腾起一声凄厉的马啸。人们惊诧,“书场浪子”急忙走出屋舍察看。王安石似有所觉,声音仍然是平静微弱地喃喃着:“‘城阙宫车转’啊……”
闯入秦淮小宅的客人,不是“城阙宫车”的使者,而是王安礼从京都派出向哥哥飞报消息的中年家仆。家仆从“书场浪子”口中得知王安石处于危疾垂衰之时,不胜悲伤,急忙走进寝居跪倒在王安石的床榻前,叩头请安,并转禀了王安礼对哥哥的深切怀念。也许是一种“回光返照”,王安石此刻变得异常清醒,连声音也显得清朗有力了:“平甫在京情状如何?”
家仆急忙高声回答:“三老爷去年八月被召进京都之后,一直闲居在家。近日似有消息传出,三老爷可能移知扬州。三老爷特嘱小仆禀告老爷:京都难居,若去扬州传闻属实,他接旨后即刻南下看望老爷。”
王安石哀叹一声,不再作语,凄然闭上眼睛。良久,悲怆而语:“时不我待啊!平甫还有所转告吗?”
家仆声音也有些凄苦:“三老爷要小仆禀告老爷,朝廷中枢有变。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蔡确,已被贬知毫州;知枢密院事章惇,已被贬知汝州,中书侍郎张璪,已被贬知郑州。吕公著已任门下侍郎,范纯仁已知枢密院事,司马光已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居相位握权执政了。”
王安石似有所料,神情坦然自语:“我想念章惇子厚啊!‘变法’至今十七年,无大过大辱者,唯此一人。司马君实作相矣,势之使然,该他熬费心血了。苏子瞻现任何职?”
家仆回答:“苏子瞻去年十一月以礼部郎中入京,半个月后迁起居舍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