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光今天宣讲的,是西汉初期曹参继萧何为宰相而不变其法度的这段史实。即历史上所谓的“萧规曹随”。他讲这个题目,虽然是依据《通志》上记述的历史事件的顺序讲的。但也不排除他带有规劝皇帝赵顼和王安石的因素。他毕竟是一位主张“以古资今”的大史家。
司马光一开卷讲出“萧规曹随”四个字,神情紧张的吕惠卿就放下了一颗提吊在嗓子眼的心。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吕嘉问的消息是准确的,司马光果然要讲这一段。他脸上立即浮起一层已然胜利的微笑:司马大先生啊,历史上的盛事佳话多如莽林,你为什么不绕过这棵横枝多疤的古柏,去拣一株溜光水滑的梧桐发挥你的才智呢?你糊里糊涂地自己走进一个壕坑,真是令人可敬而又可怜啊!只怕今天的这次“侍读”,是你一生中最后的一次了……
司马光恭身而立,神情专注,娓娓动听地宣讲着。他治学严谨,思路致密,语言生动准确。他按照自己对史料的研究和理解,讲到萧何辅佐汉高祖刘邦取得天下和治理天下的历史功绩及治理才能;讲到曹参其人和接任萧何为相后的治国方略;着重讲了曹参“自知之明”的优良品德;并引用汉时民谣“萧何为法,讲著画一;曹参代之,守而勿失”,说明法令、政策连续有信的重要;并讲到朝廷稳定和国家安定的关系;最后讲到“萧规曹随”与西汉“文景之治”的因果。他像一位老迈智睿的私塾先生一样,口干舌燥地启迪着那一个高高在上的学生。
赵顼神情专注,偶而拿起笔来,在笺纸上写下几个字,以记所得和所疑。显然他是听进去了。
侍讲学士吴申、孙固似乎忘记了躬身而立的劳累,专心致志地在司马光的讲词中寻找可以补充和纠正之处,但这个“陕西子”确实令人折服。
王珪、韩绛也在似听非听。他们俩人是应吕惠卿之邀前来的。
王珪,字禹玉,四川人,时年五十岁。是一个有识无胆,文词宏侈瑰丽的笔杆子。长期担任翰林学士承旨之职,为皇帝拟写文稿,已习惯于用自己的嘴巴说别人的话。上个月被迁升为参知政事(副宰相)。吕惠卿明白,这样一个唯诺成性、初涉权柄的人,其才是可以借用的。
韩绛,字子华,开封雍丘人,时年五十七岁,是仁宗赵祯朝副宰相韩亿的儿子,亦是王安石密友韩维的哥哥。其人既无父亲韩亿的耿毅正直,也无弟弟韩维的聪明多谋,只是因为行事谨慎和父亲、弟弟的声望,上个月由枢密副使调领“制置三司条例司”。任新职一个多月来,他的作用只是应王安石之声而鸣,在皇帝面前应对时,第一句话必是“安石奏事至当可用”,连皇上赵顼也听得皱眉蹙额。吕惠卿清楚,这种人今天也必会应自己之语而鸣。
此时,曾布正依事先分工紧张寻找着司马光言论中的“缺失”。可他越听心里越慌乱。他与吕惠卿商定,由他担任首先向司马光发难的先锋,但在司马光将近一个时辰的宣讲中,他寻找谬误毫无所得,而司马君实关于“法令、政策连续有信”和“朝廷稳定则国家安定”的论述,反倒引起他极大兴趣,甚至被征服。他心内感到虚空。他偷偷地向吕惠卿窥望,吕惠卿正用犀利的目光给他打气,似乎在说:这是千载难逢之机,一切都决定于你那一声突然而准确的呐喊了!曾布的心更加糟乱了。
司马光开始以他沙哑有力的声音进行结语:“秦乱之后,人心思定。西汉建立,百废待兴。萧何约法以稳定天下,符万民之望,利万民生息,其功大焉。曹参继萧何为相,不变萧何之规,得守成之道,故‘文景之治’出现,天下安定,万民晏然,衣食滋殖,人了兴旺,此乃‘萧规曹随’之精魂,后世人君臣民颂扬之故也。愿陛下察而鉴之。”
司马光宣讲完毕,跪拜于黄缎团垫上,劳累至极,匍伏难起。
吴申、孙团向司马光投去敬佩的目光,确无语补充。
吕惠卿举目向曾布望去,曾布狡猾,左顾右盼,就是不望他。见曾布脸色苍白,眼大无神,吕惠卿心里狠狠地骂着:临阵畏缩,孺子误事啊!他决心代曾布而出,向司马光放头一炮。他猛然昂首,正要拱手参奏,皇帝赵顼却拍案而起,兴奋致极地称赞说:“读书要领,在于理解。‘萧规曹随’四字,朕熟知之,然终不解其意,以为曹参无才无智,继萧何为相,只能蹈萧何之步而行,因循苟且,不求创新,乃庸臣也。今聆听先生教诲,顿开茅塞,曹参随萧何之规,以求稳定,在稳定中徐图进展,貌似平庸,实则高明,亦大才大智之良臣也……”
吕惠卿一下傻眼了:皇上一言九鼎,无隙可钻了!他知道,皇上在说出这段心得体会之后,就该宣布“退朝”了。一股懊丧的感觉涌上吕惠卿心头。走近陷阱边沿的司马光又绝路逢生了!他无可奈何地等待着“退朝”两个字从皇上口中蹦出。
可赵顼今日迟迟没有说出“”退朝“这两个字,而是继续发挥着他听讲中所获得的”读书要领“,向司马光提出了他从”萧规曹随“中引伸出来的疑问:”但朕仍有一事不明,请先生赐教。西汉如果常守萧何之法,终世不变,就能避免其衰败灭亡吗?“
吕惠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心头大振,一股热浪冲上头顶:曾布无能,丧失战机;皇上歪打正着,战机失而复得,而且此一句比任何人的发难头炮都要有力得多!司马光,你在劫难逃了!
吕惠卿抖擞精神,等待着司马光的答对。
司马光在近两个时辰的宣讲中,已经耗尽了精力,借跪拜团垫歇息着。皇帝的总结正好是所期望的,他感到十分宽慰,等待着退朝。谁知皇上尚存疑窦,他已经松弛的神经一下又紧张起来。西汉的衰败,是一个十分复杂的历史现象,是几句话难以说清的,也许自己就无力说清。避而不答吧?“侍读”失职!他略作思索,觉得西汉后期法令松弛也是衰败的原因之一,今日谈“法”,就以“法”的重要性应对吧。于是,他挣扎着疲竭的身躯立起,拱手回答:“禀奏圣上。法者,治国之基石,法存而治,法堕而乱,何独西汉,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汤、文、武之法,虽至今亦可存也。”
司马光的这几句回答,不仅犯了逻辑上的错误,而且在道理上也是片面的。年轻皇帝赵顼还没有反应过来,吕惠卿却一把抓住了。他急促而出,跪倒,拱手,禀奏道:“禀奏圣上,司马先生今日所语,臣不敢苟同!”
赵顼怔住了。
司马光一惊,转头望着身边跪倒的吕惠卿,心中犯疑。
曾布立即醒悟过来,他不得不佩服吕惠卿的机敏果敢,也趋步向前,跪倒在吕惠卿的身旁,拱手大声禀奏:“禀奏圣上。司马先生今日之高论,臣也不敢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