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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部分(第1页)

吕惠卿见鱼已上钩,一不作,二不休,更加放高嗓门:“这正是吕诲、吕公著言论的重复,全是谣言!”

这时侍讲学士孙团再也看不下去,挺身而出,为司马光辩解:“禀奏圣上。司马光所言,俱为事实!”

侍讲学士吴申亦立即声援:“圣上,司马光所言‘青苗法’、‘均输法’之弊,与吕诲、吕公著等丝毫无关。因为在他们遭贬时,‘青苗法’尚未推行……”

皇帝赵顼突然拍案而起,厉声吼道:“够了!群起而噪,你们眼里还有朝制法度吗?”

吴申、孙固噤声跪倒。

殿内沉寂。

吕惠卿窃笑了。他心下有数,皇上的震怒不是因为吴申、孙固的叫喊,而是因为司马光反对“变法”的言论太惊人了。司马君实啊,一代人杰,你何苦要骚扰“变法”?今日迩英殿上你一度惊神泣鬼之谏,剖一副赤忠肝胆,天地可鉴。但你不知天下大势,屡屡阻路挡车,你只有离开京都了。

得胜的吕惠卿生出一丝恻隐,由然而发的哀怜取代了窃喜。

司马光跪地昂首,望着他的皇帝,老泪滚滚而落……

篇十五  司马光府邸

“屈子沉落江底,贾生失命长沙,先贤如此,先何敢苟且” 司马光手捧奉表,走向宣德门

“吕惠卿面折司马光于讲筵”的重大新闻,当天下午就传出大内,传遍朝廷,传到年老、年轻官员的府邸家宅,到了当天夜晚,已成为朝廷百官在厅堂、密室谈论的主要话题。有人赞赏吕惠卿的才智,有人叹息司马光的晦气;有人期冀官位随有人可能遭贬空缺而升迁,有人忧虑纷争再起;有人担心灾祸的株连,有人预测“变法”将畅行无阻。朝廷百官的府邸、家宅里,几乎都是烛亮通宵。

在司马光府邸一间简朴的卧室里,一盏昏暗的烛光,一张红漆桌案边,相对而坐着两位沉默的老人——司马光和他的夫人张氏。

司马光一下子显得衰老了许多,额头上的皱纹显得更深、更密。他闭着一双长长的眼睛,像一个孤苦零丁的老僧,沉浸于心底冥迷无涯的寻索。但那两腮因紧咬牙关而微微颤抖的面肌,暴露了他并非是憎,而是一个远远没有超脱世俗纷争乃至仇怨的凡人。

张氏,仁宗赵顼朝吏部尚书张存的女儿,时年四十八岁。她十六岁嫁入司马家,“上承舅姑,旁接娣姒,下抚甥侄,御婢妾宽而知其劳苦”,执掌着全家的内外事务。三十二年的默默劳作,使她多病体弱,如今已是灰发满头了。此刻,她无言地坐在桌案另一边,睁着一双深情、焦虑和不安的眼睛,望着危厄临头的丈夫。

夜近三更,烛泪已堆满烛台,前堂、后寝已没有一丝声响。仆役安歇了,婢女安歇了。儿子司马康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熬着夜,准备迎接明年正月皇帝亲!临的殿试。人了本来就不兴旺的司马府邸,今夜显得更加清冷。只有寒风吹袭屋檐门窗的飒飒声低吟不停。

司马光在悲戚、怨恨、痛苦、失悔的交织中,回想了今天迩英殿里发生的一切。这次事件起因于那夜与王安石的围炉品茶,形成于自己的愚蠢和吕惠卿的奸巧,皇帝的震怒只是这次事件必然的结局罢了。

他感到委屈,自己何尝反对“变法”,只是反对“变法”中的胡闹而已。

他感到悲哀,诉心曲于朋友,反被朋友误解;奏谏言于皇帝,反道皇帝冷眼。难道理解自己的,只有面前这相依为命的老妻吗?

史书上总是不厌其烦地推崇“谔谔”之士,诛贬那些“诺诺”之徒,可历代帝王却为什么总是赏其“诺诺”而贬其“谔谔”呢?可笑啊,自己前几天夜里,还特意叮咛介甫勿为“奸巧者”所误,可今天,自己却为“奸巧者”所败了。

两年来,自己每天都在为年轻的皇帝宣讲古代贤君、英主的治国之术,企盼皇帝成为尧舜之君。史学无用啊,几千年历代盛衰兴亡的血血泪泪,还是抵挡不住“奸巧者”的一笑一颦,更抵挡不住“狂想者”的一言一词。愧对仁宗、英宗皇帝的英灵啊!

司马光的自责自艾,把他引向初次会见仁宗赵祯的久远难忘的年月……

三十二年前的阳春三月,自己二十岁时,举进士甲第,皇上赐宴于崇政殿。那天,崇政殿外百戏演出,管弦高奏,歌飞舞旋。崇政殿内百官云集,酒肴飘香。皇帝驾临,欢声绕梁。同榜登科的几位年兄,依制簪花走进大殿,春风得意。自己因簪花源于远古女风,不愿随俗,故弃而未簪,不期为皇帝注目。那时的仁宗皇帝,只有二十七岁,风华正茂,举止翩翩,举杯赐酒时询问:“卿乃陕州涑水司马光耶?何不簪花?”自己当时喃喃回答:“天宫十二位花神都是女性,臣……”英明睿智的皇帝似乎察觉了自己的心迹,大笑而言:“簪花源于女风,以追求人生之完美;状元进士乃当代人中麟凤,亦当簪花示完美于人间。朕今为卿簪花一枝、赐酒一杯,并扶卿跨马游街,以昭示天下:大宋文治之功,将逾越前唐!”说完,把一枚金花亲自簪在自己的头上。百官震惊了,同科年兄震惊了,自己也惶恐若呆,竟然忘了叩头谢恩。接着,出宣德门跨马游街,在士卒传呼喝道、观众拥道塞街、沿途飞彩落花的非凡盛况中,自己好不容易才从“欣喜若狂”中醒悟过来。仁宗皇帝知遇之恩,没齿难忘啊!

司马光似乎从逝去的岁月里得到安慰,愁眉略展。他长长舒了一口气,依然闭目继续着他的思索。

夫人张氏默望着眼前沉思无语的丈夫,也在回想着三十二年前初识司马光时的甜蜜情景:那时的他,细高个儿,英俊的脸儿、潇洒的劲儿、沉静的性儿,一双机敏的眼睛里,有着伟男子的刚毅和大胆,一副突起、饱满的额头有着学子的睿智和深沉。那是皇帝亲临殿试的前三天,他臂下掖着一个蓝布书包来拜访父亲。在前厅中堂他取出诗文,双手呈献给父亲。也许因为他的父亲天章公(司马池的官职)与自己的父亲周判于群牧司吧,父亲未看诗文便笑逐颜开,不卜不媒地开口就要把女儿嫁给他。那时,母亲领着自己悄立于屏风之后,自己偷偷地一瞥,心里甜丝丝地醉了,无疑无虑地向母亲点了一下头就逃离了……

三十二年的宦海风波,夺去了丈夫的一切,头发落了,胡须白了,腰身弯了,潇洒的劲儿磨掉了,只剩下这一双眼睛还是那样的刚毅。可此刻他却重重地落下了眼帘,把一切都埋藏了。夫君啊,是该逃出这官场宦海了!故乡涑水河浅,虽然不能垂钓,但那南原葱郁无尽的莽林里,却有着京都里所没有的清新空气和百鸟婉转的天籁之音啊!

三更梆鼓声隐隐传来,屋外寒风的呼啸声似乎更紧了。张氏望着即将熄灭的烛火,又燃起一支,轻轻地插在烛台上。

司马光的思绪离开了仁宗皇帝赵祯,飘落在病重卧床的英宗皇帝赵曙身上:三年前的四月,病卧龙床的英宗皇帝突然召自己进宫,应对关于《通志》书稿的处理事宜。这部书稿共八卷,是自己花了三年时间,依照左氏传体例,上起战国,下至秦二世,选国家盛衰兴亡事例编成,欲以善者为法、恶者为戒,以资帝王阅览。两个月前进呈大内,现御旨传出,速召晋见,吉凶未卜,心神不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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