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精致的紫檀木八仙桌放置在“燕尔酒楼”的天井里,桌上摆放着一面一尺见方的玉盘,玉盘中有一只金铸的“宝缸”和三颗白玉血纹骰子。唉,大宋的繁华,只以赌具可见。八仙桌两边的主客位置上,坐着一个赌场无名的“书场浪子”和一个以赌为业的“燕尔楼主”。客位一边的高桌上是“书场浪子”的赌注——借来的一万两银子;主位一边的高桌上是“燕尔楼主”的赌注——一个脱去披挂、只剩内裤内衫的妓女。双方聘来的二十名证人围着天井四周的红案坐定,一个个面色铁青。为首的赌场元老宣告着这场特殊豪赌的特殊规矩:为了正大光明,不用罩杯,不设开宝人,一局定输赢,点数相同,主赌为胜。
观看的人已围得水泄不通,鸦雀无声。
“燕尔楼主”从赌场元老手中接过白玉血纹骰子托在掌心,眉飞色舞地向四周观看的人群亮相鞠躬。二十名证人默默点头。“书场浪子”面色发青。脱去披挂的妓女,听天由命地闭上了双眼。
“燕尔楼主”在一阵阴笑之后,扬手把骰子向“宝缸”扔去,三颗血纹冰凌在空中拉起一道白光落进“宝缸”之中。这一“扔”轻松、老辣,如利箭呼啸、雷电行空。三颗白玉血纹骰子在旋转中不停地变换着颜色、数字,红白翻滚,黑白幻化……突然间,排列成一副赌场绝活——“三六十八红”!
“三六十八红”。大喜,顶尖的点数,赢定!“燕尔楼主”狂笑不止。年轻妓女一声尖叫,绝望地瘫软在高桌上,命如游丝。
四周的观众沉默了,把同情和怜悯的目光投向“书场浪子”:认倒霉吧,你就是再扔出一个“三六十八红”,按照刚才宣布的规矩,也是你输!
二十名证人一阵低语,赌场元老从“宝缸”中挑起白玉血丝骰子,走到“书场浪子”面前,示出骰子,低声说道:“认输吧,后生,赌场如战场,生生死死,命中注定,今天你已无必要还手了。虽说传说中在‘三六十八红’之上还有一个十八点楼上楼,可那只是传说,连我也没有见过。”
“书场浪子”猛地站起,劈手从赌场元老手里夺过白玉血纹骰子托于掌心,向四周观看的人们深深一躬。二十名证人不得不惊愕地点头。“书场浪子”忽地扬手把骰子向空中抛去,三颗骰子如同三颗流星追逐而上,沿着一条红色光点绘出的弧线,直落入“宝缸”。
人们看呆了。
“燕尔酒楼”沉寂无声。
神奇的三颗骰子在“宝缸”中跳跃、翻腾、旋转,响声如玉盘滚珠,悦耳动听,铮铮不停……“燕尔楼主”惊骇失色,二十名证人呆若木雕。那三颗鬼神附体的骰子,先后亮出了红色六点,并先后跳跃成垒,绝妙地组合成“十八点楼上楼”!
“十八点楼上楼”。赌场绝技,大赢!证人瞠目,观众结舌,欲惊呼欢叫,却发不出半点声响。“书场浪子”看也不看枯木僵尸般的赌场元老与“燕尔楼主”,把借来的银子完璧归赵,用一匹华丽的锦缎,裹抱着年轻妓女大步出了“燕尔酒楼”。
从此,离奇的夫妻寻求着离奇的恩爱,“书场浪子”离开书场,投身江河,以漕运弄船开始新的生路。
王安石一时茫然:“那又是如何沦落到京都来的?”
婵娟凄然拭泪:“也许是命中的苦罪还没有挨到尽头,也许是命中的姻缘注定要迎新送旧,汴河的一夜风浪,把贱妾送到了老爷的身边,又要喝一次合卺酒……”
王安石知讽了,双手抚着婵娟说:“婵娟,请说下去。”
婵娟一头扑在王安石的双膝上,悲痛失声:“老爷,你可怜可怜那个心地善良的‘书场浪子’吧!两个月前,他从江宁押送一船米粮来京,船行至京都城外三十里处,夜遇特大风浪,粮船沉没,船工全部遇难。他只身脱险,即去漕运司请罪报案。谁知漕运司官员,不问事故原委,不作勘察了解,不依条律论处,而是以钱为是,硬索罚金五千缗。”
王安石愕然,凝眸打量着膝前的婵娟。
“贱妾得到音讯,倾其家产,携金由江宁赶进京都。谁知漕运司官员言而无信,接过罚金五千缗后传下话来,非付罚金七千绢,不能放人。”
王安石大吃一惊,目光畏缩了。
“贱妾恳求不得,遂卖掉衣物首饰,再交罚金二千缗。可漕运司官员以罚金迟交两天为由,又索要罚金一千缗。贱妾在漕运司门前跪请一日,得到的答复是:若再滋事拖延,罚金还要增加……”
王安石心跳了,气噎心胸,目光黯然。
“贱妾孤身京都,人地两生,无一为援,只有隐瞒身份,卖身赎夫。”
王安石声音颤抖:“于是夫人用钱买了你?”
婵娟泣咽点头。
“你的身价多少?”
“九百缗。”
“你的丈夫赎出来了吗?”
“承蒙夫人恩德,贱妾已救得丈夫出狱,心无憾了。老爷放心,我会永生永世侍候你的。”
王安石心如刀绞,昂首而语:“侍候我,侍候一个不知民情的糊涂官吗?侍候我,侍候一个勒索百姓的衙门头子吗?漕运司以钱为是而乱法,其他衙门呢……婵娟,你的丈夫现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