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君实,饭饱矣,酒足矣,我俩该作竟夜之谈了……”
夜深了,“独乐园”里的一切景物,都隐于夜幕与宁静之中,唯“弄水轩”留有一扇明亮的烛窗。深邃夜空中的楚楚银河和灿烂繁星似乎都在远眺着“独乐园”内这次神秘的会晤,聍听着从“弄水轩”传出的隐约细语。
韩维礼节性地了解了《资治通鉴》的进展情况,并应对着司马光对老友王安石的殷切询问,粗略地谈了王安石著作《三经新义》的辛苦,随即逗趣说:“京都文坛,近有四言趣谈一则,公愿闻否?”
司马光点头。
韩维拊掌击节吟出:“至和年间,黑白两友,一高一矮,一胖一瘦,风急雨骤,岁月悠悠,高者低头,矮者昂首,瘦者变胖,胖者变瘦,分居西东,注‘经’治‘史’,殊途同归,人文泰斗,莘莘学子,高山仰止……”
司马光大笑摇头:“昨日种种,若在眼前,但不敢回首了。光所治《资治通鉴》,乃故纸堆中之物,以尽愚忠之志而已,平庸之才敢吃冷板凳之苦者,均可成其事。介甫所著《三经新义》,乃九天揽月之举,非介甫无人敢为。以介甫资赋之高、志趣之锐、才学之博、见识之远,必将超越前代经学大师马融、许慎、郑玄、贾公彦、孔颖达诸辈而翻新经学一页,为究道德性命之义开拓一条新路。光居洛阳独乐园,为介甫高兴,为大宋祈福。”
韩维称赞了司马光与王安石相借相爱的友谊,便把话题转向自己所需。
“请教司马公,此园精巧自然,质朴典雅,观者悦目,居者舒心,书局设此以品评古人,老仆作歌而耕于苗圃,何取名为‘独乐园’耶?”
司马光看得出来,韩维是在作试探。他微微一笑,回答:“‘初时被目为迂叟,近日蒙呼作隐人’。‘独乐园’者,独乐而已。”
韩维笑而诘之:“孟子曰:”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与少乐乐,不如与众乐乐‘。公何违孟子之语而为之?“
司马光摇头:“孟子之语诚善,那是王公大人之乐。光乃贫贱之人,不能及也。”
韩维再诘之:“若公所语,乃求颜回之乐耶。孔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
司马光拱手告谢:“颜子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那是圣贤之乐,光愚昧之人,不敢及也。”
韩维三诘之:“那么,公之‘独乐’者何义?”
司马光捋须而语:“鹪鹩巢林,不过一枝;鼹鼠饮河,不过满腹,各尽其分而安之,乃光之所‘独乐’也。”
韩维大笑,暗思之:“各尽其分而安之”,此公要端出闭门羹了,急忙紧逼:“公有植可栖,有水可饮,独乐其分,故无憾矣!然天下流民,栖无枝,饮无水,食无米,公能独乐其分吗?司马公,十月不雨,旱灾肆虐,哀鸿遍野,嗷嗷待哺。近几日来,流民成千上万涌入京都,哭声塞巷蔽街,哀不忍闻,惨不忍睹,市民惶惶不可终日,怨声鼎沸于宫墙之外。联想前年西岳华山崩塌之异,‘上天示警’之说已弥漫京都,朝廷群臣亦为之惶恐颤栗。司马公对此有何见教?”
司马光知道,韩维要奔正题了。他敏锐地察觉到:现时纷扰朝廷君臣的动乱根源,也许就是这十月不雨而引发的种种“上天示警”!王安石和他的“变法”,正在经受着这“上天示警”的声讨和判决。而这不以人力为转移的“上天示警”,又要把自己拖入政争的旋涡吗?唉,历代哲人贤士对“天”、“人”关系的探索寻觅,终于营造出一个“天命难违”的神话,左右着天下君臣黎庶的心灵,这也是一大悲哀啊!
司马光与同时代的许多学者一样,对皇权和皇帝的忠贞带有浓厚的“天命观”,但在对待世俗和朝政上,他却不是“天命观”的奴隶。现时,为了替王安石辩解,也为了自己不再陷入纷争,他娓娓而语:“持国公请谅。光治《资治通鉴》,有自律一条:其微言不能出吾书,其诞怪之事吾不信也。光认为:天力所不及者,人也,故有耕耘敛藏;人力所不及者,天也,故有水旱螟蝗。十月不雨,乃人力所不及,故曰‘天灾’,非人之祸。若以此责怪介甫,则不公不平。西岳华山阜头峰崩坍,覆峰下一岭一谷,越四十里平川,毁七社民家,死者万人,坏田七八千顷,乃物之自毁。世人怪异,怪其少见,异其不解而已,与人无关。若以此归咎于‘变法’,则荒诞可叹。‘上天示警’之说,诞怪之论,光不敢信而从之。”
韩维碰了一个软钉子,勉强颔首:司马君实,果非庸人庸众可比。看来,是要费一番口舌了。他要用苏轼与司马光“青山一道同云雨”之友谊,回转司马光回避之意,遂即从怀中取出一部诗集放在司马光的面前:“司马公不信‘天命’,当信人言,此亦不信‘天命’之作,请公一览如何?”
司马光拿起一看,惊喜出声:“《钱塘集》,苏子瞻之新作!大宋文坛又生辉了。”他禁不住翻开诗集,急急拜读。不知看到了哪一篇,他的目光突然迟疑了。
韩维忙以话语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