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晏连夜赶制了一份奏折,从民生、经济、军事等各方面阐述“格物致知”的重要性,申请办新学、开新科,并将铭朝与时下西方各国的科技水平做了对比。
为了引起皇帝和朝堂大佬们的重视,他甚至手绘了一副世界地图的大致轮廓,点明早在50年前,葡萄牙就已组建远洋船队,在非洲西海岸建立殖民据点,进行黄金和奴隶贸易。3年前,葡萄牙船队绕过好望角发现了印度,正式打通通往东方的航线。与此同时,西班牙船队向西航行,发现美洲大陆。并且估计在20年后,两国将完成首次人类环球航行。
反观大铭,通过朝贡体系在东亚、东北亚、东南亚乃至中亚等地建立了一套以铭廷为核心、四方藩夷拱卫的政治秩序,的确一度在海内外彰显了上国的影响力。然而郑和之后,再无郑和,宝船也随之逐渐消失于东海鲸波,朝贡体系开始瓦解。大铭所注重的宗藩关系、怀柔远人与厚往薄来的国际秩序主张,如今正被西方所奉行的武力征服、殖民统治与垄断贸易所取代。
西方诸国从殖民扩张行为中,攫取了巨额利润,势必将使世界格局造成翻天覆地的变化,对大铭的上国地位产生巨大威胁。苏晏在奏折的最后,用未雨绸缪的揣测口吻,如此总结道:
“欧罗巴大陆之波尔杜葛尔(苏晏备注:旧译不便发音,当译为葡萄牙),以西把你亚(当译为西班牙),虽彼蕞尔小国,国力远逊于大铭,然枪炮之利犹在,狼子野心不死,其舰队窥伺东南洋满剌加、苏禄、古麻剌朗等藩属国,与我大铭终有一战。”
翌日,景隆帝在中极殿召见内阁五名辅政大臣兼大学士,抛出了苏晏上呈的这份图文并茂的长奏折。
阁老们看完,面面相觑,进而议论纷纷。
有质疑苏晏年少识浅,从何得知宇内诸国政事?想必是凭空捏造,耸人听闻。
有自恃天朝上国无奇不有,何必像蛮国番邦一样,去学劳什子“格物学”。
有心生触动,但又担忧新学激进,将会扰乱科举制度,不利民心稳定。
也有掩卷沉思,半晌不发一言。
皇帝问:“李阁老,如何不说话?”
首辅李乘风轻抚苏晏手绘的那张轮廓粗疏的世界地图,反问:“敢问陛下,祖皇帝时,以元末堪舆大家李泽民的《声教广被图》,与元大都司天台提点扎鲁马丁的《地球仪》为依据,所绘制的那幅《大铭混一图》,可还在宫中?”
“自然在。如此精细详尽之地图,绝不能流出朝廷以外。”
自古以来,地图因涉及军事机密,为朝廷专有,民间不得染指。更何况《大铭混一图》,以大铭版图为中心,北至蒙古高原,南至爪哇岛,东至日本,西至欧洲和非洲,列出了数百个地理名称,包括江河湖海,还有一些异国的风土人情、与大铭的距离和当地的自然状况,重要度远非普通地图能比。
李乘风又问:“陛下可曾将此图示于苏少卿?”
皇帝道:“并无。”
“请陛下将此图取出,示于诸位大人。”
皇帝命蓝喜前往库房,取出锁在柜中的《大铭混一图》,小心翼翼地铺展在桌案上。
李乘风将苏晏的手绘地图,铺在《大铭混一图》旁边,说道:“请诸位大人对比两图,看有何异同?”
阁老们围成一圈,与皇帝一同对比研究后,赫然发现,在大铭之外,东西南北方向的海洋、陆地形状颇为吻合,涉及的诸多异国则标明得更为细致。而在《大铭混一图》所不能及的范围之外,苏晏描绘了莫斯科大公国(并备注:即元朝金帐罕国范围)、南北美洲、澳洲等地域。
李乘风的手指沿着东南海域的爪哇、满剌加等大铭藩属国,一路往南,戳在了澳洲的最北端:“老臣记得,三宝太监的航海图中提到此处地方,说当地亦有从满剌加漂洋而去的侨民,男女椎髻,身体黝黑,间有白者,唐人种也。”
次辅杨亭震惊道:“先帝时期,郑和航海图失佚,莫非竟流传到了苏少卿手上?难怪他能绘出如此精确的地图。”
李乘风颔首道:“苏少卿若是得到三宝太监真迹,再去寻访传教西僧,打探彼国事务,也许关于波尔杜……杜……”他也觉得夷国名字发音绕口,干脆直接使用了苏晏的新译名,“关于葡萄牙与西班牙舰队窥伺我朝藩属国的推测,所言非虚。”
“由此看来,此子颇有远见,关于‘格物’一学的推广,未必不可行。”皇帝说道。
次辅焦阳仍坚决反对,振振有词道:“祖宗规矩礼法,岂可轻易废除更改?如此轻黩祖法,陛下将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这话便显得咄咄逼人,有失臣礼了。景隆帝目光一凝,正欲开口,惯会看眼色的次辅谢时燕当即驳斥道:“只是办个学院,焦阁老扯什么祖宗礼法,未免太过上纲上线。若是觉得科举不宜妄改,可先办学,以观后效,缓缓图之,何以对陛下出言不逊?”
焦阳只好讪讪地伏地乞罪,皇帝冷淡道:“商议政事,各执一词也是常见,朕不会以此见责。然朕将来殡天后,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却并非焦商阳你一人之言可以定论——还是说,届时你要和朕同去面见祖宗,亲眼看一看?”
焦阳因为皇帝绵里藏针的一句话,冷汗湿衣,连连叩首谢罪,口称吾皇万寿无疆,罪臣万死不敢。
皇帝等他磕肿了额头,方才赦他起身。
如此一来,其他阁老们也不敢再反对。首辅李乘风本就持赞同之意,当即与皇帝大致确定了思路,以朝廷名义创办“天工院”,隶属礼部,招揽天下格物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