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将军仍在发笑,不过这回并非狂笑,而是冷笑。大内良臣等人在旁观看,心里都是暗叫不妙。河野洋雄也不多问了,既然对方视己如犬,那也不必客气。当即道:“忍者,拔出你的剑。”
河野洋雄邀斗了,先前他给这人打个出其不意,早想讨回公,这时索性一股脑发泄出来。那阎将军却也傲慢之至,只管双手抱胸,后背向敌,浑不把对方放在眼里。河野洋雄怒不可遏,厉声道:“转过身来!”
正要拔刀生斩,却听逸海上人咳了一声,道:“施主,他早就转身了。”
河野洋雄微起愕然,只见那“阿一”头罩黑套,目向前方,可后脑勺处却精光闪烁,隐隐透出一双斜斜的长眼。河野洋雄脸色剧变,赶忙向旁一扑,着地滚了开来。
全场惊骇不已,看这阎将军状似傲慢背敌,实则早已暗暗转身,若非河野洋雄也是百战之身,见机极快,否则对方杀招一出,恐怕是在劫难逃。
忍法乃是暗杀之术,个中诡谲可怖之处,外人实难想象其万一,看这河野洋雄贸然邀斗,难免自讨没趣。
此时众人同在梦海,本该同舟共济,奈何船上或是凶徒,或是刺客,早晚会血流成河。大内良臣有心解围,忙道:“上人,我心中有一事不解,可否请教?”逸海上人道:“施主有话请说。”大内良臣咳道:“上人,这鉴真和尚既是瞎子,想来这梦海图也非他所能绘制,却不知此图怎会在唐招提寺出土?”逸海上人道:“他是受故人之托。”
大内良臣愕然道:“故人?”逸海上人朗声吟道:“日本晁卿辞帝都,征帆一片绕蓬壶。明月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逸海上人无所不能,非但精通汉律,读起诗来更是抑扬顿挫,甚是悦耳。余人学问有限,不解汉学,难免听得一头雾水。大内良臣沉吟道:“这‘晁卿’是谁?便是您口中的故人吗?”
逸海上人道:“没错。根据史载,他便是第一位成功闯入梦海的人。”众人微微一惊,看面前的海域是“鬼海”、是“谜海”,可说是天下第一惊险海域。孰料竟有人能来去自如?大内良臣深深吸了口气,道:“如此说来,这张海图便是此人绘制的?”
逸海上人摇头道:“不是。”大内良臣愕然道:“为何不是?”逸海上人道:“那张海图所载文字并非楷书,而是小篆。”
大内良臣暗暗颔首,自知楷书是近世之物,小篆却是远古书体,想来还早于鉴真之时。他凝思半晌,又道:“这梦海图究竟是怎么来的?上人知晓么?”
逸海上人摇头道:“这海图的来历并无史料可考,便与梦海一般,同是不解之谜。老衲近年反复搜寻史料,也仅知这张宝图是‘晁卿’所寻出,其后转托鉴真,方才带回日本。”听得一声冷笑,众人转过头去,却又是河野洋雄。听他道:“听你说的天花乱坠,若是真有其事,这‘晁卿’该当大大有名才是吧,为何我没听说过他的名字?”
逸海上人道:“唐人称‘卿’﹐是对士人的敬称。这位晁卿本名叫做‘晁衡’,曾在长安住了几十年,可说名重一时。”众武士听“晁衡”二字颇为耳生,茫然便问:“这位也是唐人吗?”逸海上人道:“不是,‘晁衡’是日本人。他十六岁时离乡,来到长安,直到五十多岁才辞官返国。你们方才听到的那首诗,便是唐国大诗人李白写来纪念他的。”
李白又称“李太白”,号称诗仙,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却不知他何时与东瀛人士结交的?众武士满心茫然,喃喃忖念之中,忽听逸海上人吟道:“衔命将辞国,非才忝侍臣……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
众武士醒悟过来,大声道:“对了!晁衡就是遣唐使‘阿倍仲麻吕’,对不对?”
逸海上人微笑道:“没错。就是‘阿倍仲麻吕’。他便是第一位闯进梦海的英雄。”
在场上下恍然大悟,方知这位“晁衡”来历如何,原来他就是元正女皇时代的遣唐使“阿倍仲麻吕”,此人交游广阔,曾与大诗人李白、王维等人唱和,那句“平生一宝剑,留赠结交人”,正是他返国前赠给王维的名句。
众武士过去也曾听说遣唐使“晁衡”的事迹,只知此人聪明博学,曾经高中长安进士,成了大唐皇帝身边的侍从官,却没想此人居然到过梦海,尚且托人带了一张海图回来。一人低声来问:“上人,当年晁衡为何进入梦海?他可是奉了谁的命么?”
逸海上人道:“当然。他九死一生,闯入梦海,并非是自己的意思,而是奉了朝廷之命。”听得此言,满船上下全都转过头来了,齐声凛道:“朝廷?”
“朝廷”二字,大有深意,在日本人口中,专指天皇一系之公卿世官,又称“公家”。至于幕府大将军,则称为“武家”,以别于京都王室。河野洋雄深深吸了口气,道:“朝廷……朝廷也曾来‘梦海’寻宝么?”
逸海上人叹道:“当然了。据我所悉,自圣德太子受刺身死后,历代天皇法皇、东宫太子,莫不竭尽所能,代代都遣使进入梦海,盼能找回那样失落的宝物,直到元正女皇这一代,晁衡方才成功闯入梦海。”听得历代前仆后继,尽皆进入梦海,众人不禁愕然道:“他们……他们到底要找什么?”
逸海上人正要回答,猛听“砰”地大响,听得一人大声道:“主公!主公!您快过来看!”
大内良臣大吃一惊,急忙喝令下锚,随即寻声疾奔,其余逸海上人、阎将军、河野洋雄,并同上下数十名武士,人人都来到了左舷,定睛一看,不约而同“啊”地一声,向后退了开来。
层层浓雾中,左舷旁伸来了一只腐朽桅杆,那海里竟然有艘沉船,却与船身相撞了。
眼看桅杆摇摇欲坠,一名武士大着胆子,轻轻朝桅杆推去,嘎嘎低响中,只见那桅杆缓缓倾斜,猛然间海面水花四溅,轰声大作,那桅杆已然断成两截,一段摔入了海里,一段却坠到了甲板上。
众武士相顾骇然,慢慢围拢过来,只见那段桅杆长约五尺,圆径甚粗,却已腐朽破烂。众人低声来问:“主公,这是哪里的沉船,您看得出来么?”
大内良臣是幕内第一舵手,海洋之事无出其掌握,自没什么事难得倒他。他拾起了桅杆,反复察看,道:“这是蒙古人的船。”听得此言,众人尽感惊疑:“蒙古人的船?你没看错吗?”
“大内君没说错。”河野洋雄也蹲了过来,他指着桅杆上的铆钉,道,“我曾在‘鹰岛’见过蒙古的沉船,只有忽必烈大帝建造的船只,才会用这样形状的铆钉。”
众人全呆了,没人料到忽必烈的船队也曾来过“梦海”,甚至沉没在此,一片寂静间,只听一名武士颤声道:“看……好多船……好多船……”
全场尽皆回首,凝眸遥视远方,只见浓雾中黑影重重,一根又一根桅杆突出于海面,或直立、或倾坍、或断折,船底不绝传来低微碰撞声,海流送来了无数浮木,众武士惊惶打捞,但见“蒙古军舰”、“天龙寺船”、“勘合贸易船”……遗骸捞不胜捞、其数之多,遍数不尽。
这不是梦海,而是鬼海,历代海船尽数葬身于此,无一例外。河野洋雄看得头皮发麻,颤声道:“上人……到底……到底他们要找什么?”逸海上人默然,一旁阎将军接口道:“他们在找梦岛。”众人错愕不已:“梦岛?岛上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