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守一微微仰头,眸光暗淡,低声道:“这个问题,老朽也常常问自己。”
秋往事抬头向他看去,听他接着道:“老朽曾经以为,叶公不入教,便不是神子,不涉政之限,也便与他无关,如此岂非两全其美。可惜一步步走来,却是如此惨淡收场,遗祸至今未平。老朽不知想过多少次,究竟是哪一处出了错,倘若重来一次,究竟如何改动,才能避免如此结局。只是想来想去,终究发现,每一步走来,皆是迫不得已,非此不可,却偏偏走到了无可回头之处。便如白上翕,当年我们也曾深思熟虑,自以为布置周全,哪知三十多年后,却仍是难逃一劫。老朽生平知交聊聊,唯有白兄堪称挚友,可当年老朽亲手种下他的死因,如今又眼见他死于跟前无从挽救,其间滋味,不足与外人道。走到今日,终于看清,天意不可窥,天律不可违,平天灾、定人祸、逆生死,此乃天神之力,恐怕本就非人间应有。唯有一开始便不走出那第一步,唯有叶公从来不曾插手乱局,才不至是今日境地。丫头如今所走,正是你爹当日老路,一步不差,如此走下去,最后通往何处,老朽已看过一遍,万万不想再看第二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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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第七十五章 宏图(下)
秋往事心下虽也有些混乱,可听他将责任全部归于她爹,不免也有些来气,说道:“话不能这么说,谁不知叶公一手平定乱世,助先皇开中兴之治,若他什么都不做,只怕连中间这二十年太平都没有呢,便一定会比现在好?世事本难尽如人意,尽人事,听天命罢了,杨宗主当年和我爹尽了人事,换了天下二十年太平,这不就够了?至于后头没能完满,那非人力所及,虽然可惜,却也不至连前头的功绩都一笔抹杀。杨宗主也说一步步走来皆是非此不可,那若说有错,也只能是天意如此,怎能简简单单归到一人头上?如今的局面,大势已一清二楚,除了永宁,还有谁堪掌天下?杨宗主事到如今还孜孜不倦与我作对,不是添乱又是什么?于天下又能有何助益?”
杨守一淡淡觑着她道:“永宁得天下,老朽并无意见,只是丫头须知,得天下并非结束,恰恰正是开始。”
秋往事眼中一闪,面色微冷,说道:“杨宗主的意思,是说我和五哥,会像我爹和先皇一样,可以同患难,不能同富贵?”
杨守一微微一笑,并不说话。
秋往事冷哼道:“爹和先皇,那是功高震主,我和五哥本就是一家人,谁还怕谁震。”
杨守一笑道:“若是不怕,丫头怎会为救个裴节委屈得任由老朽摆布?”
秋往事几乎忘了还做着这一出戏,忙一扬头道:“我要救裴节,确实是私心,自己也知道,五哥有一百个理由不救,并没做错什么,无非是没由着我任性,倘若杨宗主这回没来,我顶多也就是耍上一阵脾气,怎么也不会为此当真和他翻脸。”
杨守一缓缓摇头,叹道:“丫头未免想得简单,你与李小子是夫妻,叶公与先皇当年又何尝不是情同手足,可惜时事会变,人心会变,自来功高震主,哪一次不是肘腋之变?正是越亲近,才越遭忌讳。裴节之事你能忍让,可今后此类之事,只会一件接着一件。你是叶公之后,叶公自来便算作大皇子一党,与永宁可谓有仇,永宁旧臣,对你岂无芥蒂?李小子放着新任储君的风光不显摆,偷偷摸摸赶到临川,为的是什么?你大张旗鼓招揽止戈旧部,为的又是什么?偏偏你又是神子血脉,此事如今便已有不少人知晓,而你如今身手,一看便知并非自在法,甚至并非十二法中任何一法,你能忍着一世不在人前显露?一旦露了出来,你身份揭底也不过早晚之事,那时又会生出多少波澜?李小子再如何看重你,终究不能不以大局为先,他纵会想尽办法寻出两全之道,只是难以两全的一日,终究会来。就算你们这一世当真可以躲过,那子辈孙辈又如何?神子血脉的秘密,能世世代代藏下去?一旦为人所知,因在皇家,便比普通人家复杂百倍,到时结党成派,手足相残,乃至政教之争,人心大乱,皆是可以想见之事,你又要如何避免?”
秋往事被他一连串问得有些烦躁,不耐道:“杨宗主想得也未免太远,百十年后的事,谁能说得准,自来兴衰相替,未必因你深思熟虑便可转移。神子出现,自来都说是救世,怎的到了杨宗主口中倒成了祸患?倘若神子涉政真是碰不得的大忌,那我早已犯了,事到如今该做不该做的都做了,天下早已因我而改,这会儿紧赶着收手,先前做下的也已抹不掉,杨宗主现在才跑来阻拦,怕是已经晚了。”
杨守一道:“那却未必,当初叶公功成之后若能及时抽身,或许没有其后这许多纷扰。”
秋往事挑眉道:“那我爹当时为何不曾抽身,总不成是为权为势?”
杨守一微微语塞,喃喃道:“当时……”
“哈!”秋往事拍掌一笑,说道,“不用问也知道,必然也是情势所迫,难以抽身了?”
杨守一皱眉沉吟片刻,说道:“可若知道是如此后果,当时也未必不能……”
“后果又有谁能知道?”秋往事挥挥手道,“说来说去,杨宗主就是非要操心些根本没影的事。不说如今,就算当年的事,我瞧也只有你一人在后悔。我爹虽从来不提旧事,可他既没把我掐死,也没要我一辈子不准下山,甚至还让我学枢术,可见根本不怕我日后有所作为,也根本从没和杨宗主一样,觉得天下之乱是因神子涉政而起。”
杨守一闭目摇头道:“叶公未必不这么想,只是未在你跟前露出来罢了。”
秋往事嗤道:“他若这么想,如何会任我长成今天这样子,照着我姐的模样教我还差不多。或者至不济,教我修个规规矩矩的方圆法,他却偏偏任我修了随心任性却又长于实战的自在法,放在这乱世里,岂不是存心要和杨宗主过不去?”
杨守一睁眼望向她,说道:“你毕竟是叶公之女,他已隐居释卢,未必想到你有机会重回风境,多半不忍心对你如何,可终究仍留了后手。”
秋往事一怔,面色微变,问道:“什么意思?你可莫说是我爹吩咐你看着我,我才不信。”
杨守一微微笑道:“丫头猜得倒颇准,只稍稍偏了一点,你爹虽未交待老朽,你娘却交待了楼出云,说若你有一日名显于世,便要他全力阻拦。”
秋往事吃了一惊,脱口便道:“胡扯!哪儿有这种事!”
杨守一道:“这是楼出云亲口所言,方上翕、方入照和费将军皆可为证。”
秋往事立刻道:“当时你也在吧,谁知耍了什么花样!”
杨守一忙摇手道:“如今你也会人我法了,改日大可试试,能否一字一句地让人想说什么便说什么。”
秋往事虽知他所说不假,却仍是丝毫不信,说道:“楼晓山就差没杀了我,我娘要有这心,还不如当初就别生!”
杨守一道:“此节我们也曾猜测,疑是楼晓山曾经倾慕你娘,对你,却掺了些其他心思。”
“其他心思?”秋往事冷哼,“他除了杀我,哪有什么其他心思。依你说法,我娘能以这种事相托,必定不是一般的交情,可我同他见了数次,他哪儿有半点对着故人之女的感慨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