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梅花林中宮不妄带笑回身,所期盼能看见的那人。
是衡间就连在梦中也踟蹰不敢上前,不敢惊醒的那人。
是徐晏清究其一生只能不甘凝望着的那人。
——是那或白衣翩翩,或红衣张扬,总在他左右,又与他相隔两界六十七年的那道身影。
光雾朦胧之中,秦念久双眸紧阖,胸膛随烛火跃动轻轻起伏,仿佛只是安然睡着。
已无暇去辨自己心间正翻腾的是何种情绪,谈风月并没第一时间跨步上前,只怔怔看着那被光雾柔柔裹覆着的人,几度抬起手来复又收回,不知过了多久,方才迟迟伸出了手,穿过光去,小心翼翼地圈在了秦念久腕上。
再不是一滩他拼尽全力也捞不起的血泥,而是温热的、细腻的、能切实握在他手中的——
他是想笑的,可嘴角却沉重得扬不起来,自己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颤抖着将他从光雾中拉了出来,挥手为他披上衣裳。
几乎是在他们肢体相触的同一瞬间,丛丛幽蓝烛光忽地一闪,褪回了暖黄。
似被那骤然变化的烛火所惊扰,秦念久倏地睁开眼,正正对上了谈风月的视线。
两双金瞳刹那相对,似能一眼望尽千年。
黑发金瞳,是仙非魔。
一瞬之间,谈风月扣在他腕上的五指收得愈紧,万语千言涌至嘴边,想唤他的名字,想与他细说种种,想与他说鬼差,说三九——
可根本不待他开口,甚至根本不及他反应过来,秦念久眼神倏然一凛,下意识般不由分说地挡开了他的手,拂袖抽身退开半步,踏得一地血阵红意四溅。
倏而风止,惊雷炸响。
谈风月僵在半空中的手,垂落的袖,翻倒的烛火,都似定格在了此刻,未能脱口的话音亦梗在了喉间,唯剩一片令人心惊的沉默震耳欲聋。
烛光温融,照不透秦念久漠然的眼。
形形色色的画面重重堆叠在脑中,却犹如啸风扬沙,顷刻散尽。分不清萦绕在心间的究竟是平静,还是空洞至极的茫然,眼前景象渐进清晰,秦念久看着眼前满目诧然的谈风月,嘴唇微动,却一时发不出声来,于是便静了片刻。
一室静寂之中,谈风月听见他轻轻地,几乎是用气声念出了三个字:
“……谈君迎?”
只三字,犹如长剑裂心,透胸而过,带走了他遍身的温度。
就连空气也像是被冻住了、凝结了,一股寒气自足底缓缓上升,心脏却直直下坠,抽去了他的力气,拉扯得他身形一晃。
谈风月面上血色褪尽,全无意识地提了提嘴角,仿佛这只是个拙劣的玩笑。死死抓着这一丝希冀,他紧盯着眼前的人,试图从他的神情中寻出哪怕一丝破绽,可秦念久面上、眼中写满的却唯有毫无波澜的漠然,以致令他的心一点点滑落进了深渊。
无比干涩地,他哑哑笑了一声,仍是勉强坚持道:“这玩笑……可不好笑……”
秦念久却没应他这句。
他只微微偏挪视线,将这陌生山洞内的景象收尽眼底,而后再度看向了眼前这他唯一熟悉的人,冷声微哑地问:“……衡间呢?”
“……”
谈风月遍身气力终于丧失殆尽,失力往后靠在了岩壁上,“你……”
全不在意他的反应,秦念久的声音既虚又轻,稍顿了顿,似在冥思回想,“今日……四月初一,我应允过他,要伴他下山除祟的。”
于云隙间滚动的声声闷雷伴随着他轻得缥缈的话音字字砸下,仿佛在他难负重压的心上放下了最后一根稻草。
数月以来一直艰难压抑着的情绪一朝坍塌,谈风月后背死死抵着岩壁,退无可退,再维持不住那如薄冰般易碎的表面镇静,顷刻化风,溃逃般地卷出了岩洞。
……
暴雨瓢泼,狂风更烈,将万物搅和成一派混沌,不时短暂地被雷鸣切开,又迅速拢起,直教天地难分。
雨帘如幕拉开,红岭近郊处,溪贝小屋里,王二手忙脚乱地急急关紧门窗,身后的游氏正软声哄着被雷声吓得大哭不止的女儿。
沁园绣坊中,洛青雨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托颊听起了雨,绣绷上绣了一半的两只彩燕翩翩欲飞。
雁鹭湖旁,落霞山上,一众玉烟弟子正心无旁骛地沙沙抄写着功课,傅断水负手站在最前,少见地出神了片刻,偏头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