樨娘被她叫得一片茫然,片刻后才反应过来,猛地站起身走到了一旁,拿出随身带着的菱花镜——她半边脸上的人‖皮‖面‖具已经有些脱落,浮肿地挂在脸上,边缘上露出来的地方肤色几乎是青紫的,看上去异常可怖。
她用无数条人命给自己多换来的几十年的容颜和生命,似乎都在一夕之间开始流逝,露出内里她难以面对的最狰狞的一面。
白璇在樨娘起身时便想起了当年她初次看到樨娘真正面容时发生的事,隐隐地有些后怕。只是方才樨娘忽然凑过来,她也没能反应过来,出于本能地叫了一声。
但这次樨娘却并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再对她动手,只是沉默地坐在离自己很远的地方。
直到白璇觉得自己双腿发麻了,樨娘也还是保持着方才跪坐的动作,一动也不曾动过。
两人此时都是饥肠辘辘,白璇肚中不合时宜地发出一点声响,她手忙脚乱捂住肚子,死死地按住了那阵动静。不过樨娘还是听到了,回过头来看着她,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火把的光太过于昏暗,让她什么都看不清,那一瞬间她竟觉得樨娘的眼神有些说不出的柔和,火把跳跃的光倒映在樨娘的眼睛里,白璇竟然觉得在她的眼角似乎看到了一点泪痕。
樨娘站起身走到她身旁,问她:“以前白温景有教过你用暗器吗?”
白璇不知她为何要问这个,一时没有回答。
樨娘又问:“不需要太繁复的暗器,飞镖或者短刀都可以,教过你吗?”
白璇犹豫之后点了点头。
樨娘就在她身旁坐下了,然后从怀里拿出了几十把不过小指长的短刀。
她递给白璇一把,让她把刀捏在指间,然后道:“上次教你掷过石子,你用那个办法把这把刀掷到前面的石头上。
白璇直觉这不可能,毕竟岩石太过于坚硬,可她现在不敢惹怒樨娘,只能先按她说的去做。果然刚一碰到石头便被弹落在地。
樨娘只是摇了摇头,然后便抓着她的手腕教她,直到白璇练到后背的衣衫都湿透了,汗水顺着脸颊淌了下来,她最后掷出去的那把刀才深深地插||进了石头里,只剩下刀柄处没能没入。
樨娘调理内息的这几日里,她便一直在练这短刀,可心里却想不通樨娘这是何意。
乌佐派来的人始终都守在洞口,似乎有把她们耗死在这儿的意思。
大概是第三天夜里,白璇原本睡得正熟,忽然在睡梦中感觉到似乎有人在靠近自己,她合着眼睛装睡,听着脚步声,似乎樨娘正在向她这边走来。或许是出于本能,在樨娘要将匕首捅进她心口时,白璇猛地翻身躲过了,樨娘扑了个空,只抬眼看着她,那张老态颓唐的脸上挂着分明的倦意。
白璇没有忘记樨娘是为了什么才帮着李深抓自己,只是自己还并没有被他们彻底变成药人,才觉得樨娘不会就这样急着对她下手,可如今看来,樨娘似乎也是慌不择路了。
白璇从腕间抽出那把狼牙刃,小心翼翼地后退着,直到贴到了山洞边缘。
樨娘脸色冰冷,白璇看不清她眼底的情绪,只觉得死亡在向自己迫近,却在被逼到无路可退时顿生了许多勇气,心中竟然不觉得有什么畏惧。
她不等樨娘对她动手,先拿起狼牙刃向樨娘冲了过去,刀尖正对着樨娘的心口。她本以为自己的结局是被樨娘轻而易举地抓住,却没想到樨娘被她撞到后,竟然向一旁倒了下去,因为她躲了一下,所以白璇没能刺到她的心脏,可刀锋还是划破了樨娘的手臂,原本便浑浊的空气中忽然又混杂了一丝血腥味。
白璇看着颓然倒下的樨娘,发现她似乎连站起身都很费力,她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些什么,便举着刀在樨娘肩膀上刺了一刀,樨娘没有反抗,就连躲开的力气也没了,只发出一声虚弱的痛叫,便再没有什么声响。
白璇下不去手,她没办法去冷心冷面的杀死一个人,她看着樨娘疲累的面容,开口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忽然想杀我?”
放在一旁的火把此时忽然熄灭了,白璇赶紧拿出火折子把它再点燃,这才看清了樨娘几乎一夜之间白掉的头发,还有她没有面具遮掩的无比苍老的脸,她的眼珠是浑黄的,双目无神,就好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樨娘不知想起了什么,她向白璇伸过手,白璇看到她的手上也满是皱纹,还生了许多深褐色的老斑。
樨娘见白璇不肯靠近她,最后苦笑一声,有气无力道:“我没有想到……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一辈子都是我偷来的,现在终于要还了……”
白璇还是没有说话,她神色复杂地看着樨娘,眼神里夹杂着一丝怜悯。
樨娘接着道:“可惜了,可惜了你,要陪我一起送死。”
真是可惜。
樨娘眼角猝不及防地滚下两滴泪来,也说不清是为了自己这仓惶下即将结束的一生,还是为了其他。
她也曾经被做成过药人,在鹰岭的禁地里,被逼着服下数以百计的毒‖药,忍受着近乎穿肠破肚的苦楚,却连死都是一件奢侈的事。
后来到了风索楼,她便开始四处找寻可以压制毒性的方法,可这世上所有的医书,都告诉她只能以毒攻毒,只能再经历一次非人的痛苦,才能够得到解脱。
她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九死一生回到南疆,发现了人傀的秘术,看着自己一日日恢复的生机,和渐渐变得年轻的面容,她以为总算熬到了尽头。谁能知道,就是这本来让她以为是救了她的东西,最后却害得她变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顶着半张溃烂斑驳,半张迅速苍老下去的脸,她连看一眼自己的勇气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