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到太师椅边,慢慢坐下,把拐杖吊在椅背。椅子上方挂着一面蚊帐,可以放下来,让他在园子中小憩一会儿。头顶,天空不再明亮,随着傍晚将至,变成了半透明的乳白色,带着橘黄、粉红与蔚蓝的条纹。阿玛德放下绳子,蚊帐罩了下来。附近的清真寺传来召唤夜祷的钟声,他听见仆人悄悄地退下进行祷告,只有迪雅克仆人留了下来。他们一直忠心追随他,仍坚持着原始的丛林信仰,不信奉来自沙漠的先知。阿玛德羡慕他们的虔诚。
在头顶,乳白的天空有如子宫包围着他,蚊帐则象一个蚕茧。他想象着自己是一个新生婴儿,还有新的生命轮回在等着他,而前生并没有被遗忘。意识到这一想法的荒谬,他不耐烦地闭上眼睛,希望能安然入睡。
孩子,这一启示使他惊奇地睁开眼睛,不是印尼未来这个新生婴孩,是卡蒂尼与迈克尔的婴孩。一个孩子,将会弥补他丧失心爱之人的悲伤,凯瑟琳、迈克尔、希娅、父母、查尔斯。是的,那正是他多年等待的原因。但那似乎是不可能的,他知道这一梦想很荒唐,于是疲倦地合上眼睛。
《歌唱的种子》第六十一章(1)
自从斯坦福家族离开波尼奥后,迈克尔已有13年没见过卡蒂尼。在他的记忆中,她是一个来自森林的精灵,总是与迪雅克孩子们一起在河里游泳嬉戏。当卡蒂尼在马辰的宫殿中与他见面时,他根本认不出她。她穿着一件蜡染长裙,戴着黑色穆斯林头巾,黑色长发披散在肩后,衬着几朵白色的小花。她出落成一个严肃自信的女性,站在迈克尔面前,伸出手请他入座。
她的眼睛,他忘记了她的眼睛,卡蒂尼是一个漂亮的女孩,现在还是那么美丽动人。她长得很象法国祖母,但皮肤继承了母亲的黝黑,身材高挑。她给人的印象是最象她父亲,不是出于外表,而是那高傲的举止与天生贵胄的气概。阿玛德被捕时,卡蒂尼在万隆,快修完医学学位,激烈的反政变行动接踵而来,她被迫离开爪哇,回到波尼奥,直到政局稳定后才重回学校读书。父亲曾告诫过她,不能父女俩同时被捕,否则只会让敌人得利。
“见到你真高兴,迈克尔。”卡蒂尼在迈克尔面前坐下,“查尔斯爵士去世的事我很难过,他是一个好人。”
“他本想临终前再回来看看,但他的健康状况一直很不乐观,未能成行。”
“那样也好,看到麦提亚的样子他会伤心的。那里有我许多美好的回忆,但如今丛林重新占领了庄园,不让外来者进入。”
看到迈克尔默不作声,卡蒂尼开始纳闷为什么他会来。他人是来了,但看上去很不情愿到这里。他穿着牛仔裤、马靴与棉布衬衣,袖子挽得很高,与屋子里庄严的气氛有点格格不入。自从日本人杀了她丈夫与儿子后,苏丹的妹妹一直与侍女深居简出,任凭霉菌腐蚀宫里的柚木雕刻与家具,在宫墙上留下斑斑点点。
“两天前我在雅加达见过你父亲,佩特利安排我们见面的。”
原来如此,她心里想着,只是一次礼节上的拜访,受父亲所托而来。她闷闷不乐,“父亲还好吗?”她问道。
“他气色很好。”迈克尔撒了个谎。
卡蒂尼打断了他,“马塔普拉的卜师都说他不久于人世。仆人与侍卫纷纷逃出皇宫,担心古老的预言会成真。据预言所说,当王朝结束时,马塔普拉会爆发摧毁自己与整个半岛。”
“卜师以前也预言错了——在我印象中还错了许多次。”他反驳说,心里提醒自己如今这一代斯坦福家族与阿拉拉曼家族的人之间的文化鸿沟比以前更大了。自从印尼独立后,卡蒂尼一直留在国内,她不象阿玛德一样出过国,留过学,因此很难认同外国人的思维。她为祖国的革命与独立感到自豪,选择了接受印尼的思想价值观。
在卡蒂尼眼中,她同大部分印尼人一样以怀疑的眼光打量着迈克尔。他看上去那么英国味,那么陌生,灰色冰冷的眼眸中带着英国乡土的寒意和严肃而野性的魅力。他应该还是个单身男人,在她印象中他是一个12岁的英俊少年,单薄的身体如今已肌肉饱满,金色的头发比过去深了一些,脸上的雀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埃及地区太阳照射的古铜肤色。为什么他要不期然地重新出现,然后又匆匆离开?如果他不来,或许会更好些,她心里想着,憎恨着他与她自己。
“你准备去哪?查尔斯爵士去世后你有什么打算吗?”
“我打算回麦提亚一趟,料理祖父遗嘱里的一些事情。然后我会去新几内亚,看能否找出当年父母遇难的真相。”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歌唱的种子》第六十一章(2)
“之后呢?”
“回英国。”
“哦,过名利双收的英国绅士生活。”
“不,我会去教书。”
“当然,牛津大学与英国少不了我们的考古学家。”她冷冷地微笑着。
他被话里的讥讽刺痛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关心他的去向和计划。“这是我个人的决定。”他平静地说:“并不关英国什么事,我说的是真心话。”
“绝大多数印尼的历史瑰宝与遗迹根本无人过问或尚未被发掘,任凭时间与丛林无情地将它们吞没,荷兰人从未对保存印尼的历史感兴趣过,”卡蒂尼谈到,“西方的考古学家总是对东方的历史嗤之以鼻。”她的眼睛挑衅地望着迈克尔。
“似乎近来是印尼拒绝了接受美国或欧洲的支援,考古学还有别的领域。”迈克尔温和地回答。
“你说对了,英国人在这里很受排斥,查尔斯爵士离开这里实属明智之举。”
“除了政治理由外,他还需要医护照料,所以才选择离开。”
“是的,我还记得。”卡蒂尼冷冷地回答。
他们莫名其妙地陷入了一个糟糕的开局,尽管他心里很遗憾,却无力改变这一情况。她似乎一直在针对他,他开始懊悔为什么会来拜访。他不想辜负她父亲的请求,原本以为她会是个更可亲的公主,而不是眼前这样一个骄傲、敏感、强硬的女人。
他建议到花园散步,希望离开庄严而局促的宫殿,让两人间的气氛缓和些。宫殿里的凄凉破败在阳光下更加显眼,无用的喷泉堆满了碎石与雕刻,池塘里尽是黑水,水草淹没了荷花,阁楼的天花板与柱子,宫殿的大门与墙壁斑驳邋遢,颜料都掉了下来。这里本不应如此衰败,宫里养着上百个仆人,个个无所事事。
“你还记得这个花园吗?”卡蒂尼问他。在童年时他们经常到这里玩耍,一直玩到深夜,观看改编自古印度神话《罗摩衍那》 与《摩诃婆罗多》 的木偶戏、表演或舞蹈。
“我不记得了。”迈克尔回答。这是他决定回麦提亚的其中一个原因:在出发到新几内亚寻找双亲前重新体验过去的生活。
“那你母亲呢?”
“只有隐约的记忆。”
“很奇怪,我还记得很清楚。而那时我比你还小。”
“或许只是幻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