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像不像,太猛烈了。”黑夜里有爬上树的学生说,“是开仗了吧。”
“开仗了?”地上的师生七嘴八舌地仰头问:“谁打谁呀?”
“看不出来。”高处的人影大声回答。“你们听,城东边也打起来了。”
“呀,是日本人攻城吧?”
“是小日本!”惊恐随着夜风四处游荡。
麻雀惊得在空中乱窜,加剧了不祥之感,叹息传染似在校园里迅速传播,恐慌的气息将所有人包裹得透不过气来。东北大学彻夜不眠,义愤填膺的师生汇集在理工大楼开会,理工学院的学生轮流上台演讲,说日本人欺负上门来了,投笔从戎,誓死报国,用铁和血保卫中华民族。台上台下呼声一片,高喊“小日本滚回去!”
对于沈阳城普通百姓来说,“九·一八”的夜晚是猝不及防的,在震撼天地的隆隆炮声中,他们惊恐万状,唯一能做的只有躲在炕沿下靠在墙角浑身发抖,他们想不到这黑暗只是巨大灾难的开端。黑夜中的一切都在按关东军的计划进行,河本末守中尉率兵炸坏了柳条沟段的铁路,日军栽赃指责中国军队破坏南满铁路,悍然以第二大队、第五大队夹攻北大营,二十九联队并第二师团主力进攻沈阳,沈阳和整个东北的形势顷刻之间势若危卵。沈阳城的老百姓更不会知道,此时此刻的张学良远在北平,正偕夫人于凤至及赵四小姐看梅兰芳的京剧《宇宙锋》。开明剧院里丝管悠扬,掌声阵阵,身在关外的少帅对危局心知肚明,早在几天前就专门电令驻守北大营第七旅旅长王以哲:“中日关系现甚严重,我与日军相处须格外谨慎,俱应忍耐,不准冲突,以免事端……”接到报告的张学良匆匆赶到协和医院,紧急召集在平东北军高级将领会议,南京政府方面的训诫是“即使勒令缴械,占入营房,均可听其自便。”在历史的紧急关头,张学良无可挽回地做出错误的决断,他再次严令部属“听命中央,绝对抱不抵抗之主义,以免波及全国。”
天刚放亮,日本军队不费吹灰之力攻进城内。装甲车队横冲直撞,赫然进入小西门、小东门,大队的日军士兵蜂拥入城。叽里哇啦的日本兵控制了城墙和门楼,把守四面城关,居高临下的日军黑洞洞的枪口直指街道马路,肆意向四下里射击,偶有露头的行人百姓即被枪杀。阵阵的枪声里,所有警察分所和驻军机构遭到疯狂扫射,qisuu奇书com不战自降的军警被纷纷缴械,没头苍蝇乱跑乱撞的就成了枪下鬼,身穿军警服装者无一幸免。在大北门等地段,日军由汉奸领着挨家挨户的巡查,搜出军衣军帽,当场就捅死了全家。日军打开监狱放走全部犯人,电话电报等通信全部中断。汇丰银行、美孚石油的外资机构被迫停业,楼顶上平日志得意满的米字旗、星条旗低垂下来,已经无力飘扬。日军的军车上有人用大喇叭喊话,说是北大营东大营已被占领,所有军警一律放下武器,违者格杀勿论。日军占领的机关要地后张贴标语告示,标语是白纸黑字血淋淋状“犯者死刑”字样,告示则宣称中国军队悍然袭击日本守备队,关东军在“保护民生”。头戴钢盔的步兵凶神恶煞般如入无人之境,牵着大狼狗出现在各主要地段,街头充斥着刺鼻难闻的柴油气味,恐怖的膏药旗、机枪、刺刀耀武扬威。沈阳城已成人间地狱。
东北大学的同学组织了护校队,维持学校的秩序和安全。校园里笼罩着忐忑不安的气氛,赵成国和有几个胆大的学生翻墙溜出学校,街上行人寥寥,举目所见全是列队行进的日本大兵和摇头晃脑的日本浪人。进了大西门,映入眼帘的是横陈街头的尸体,国货商店被砸得一派狼藉。青年会大楼已经被日军占领,黄蜂一样的日本兵正在布放军用电话线。其他人带回来的消息更加沮丧,东北边防司令部、省市政府、银行、飞机场都被小鬼子占领了。下午南满中学堂的日本校长前呼后拥地来东大校舍,他假惺惺地安抚学生不必害怕,日本校长摇晃着锃亮的中分头,满脸堆笑地嘘寒问暖,可是母猪眼里却露出了得意之色。人群不知是谁大喊一声:“中国万年,小鬼子完完!!”刹那间人心如雪墙般轰然坍塌,学生们群情激愤悲愤难名,日本校长和随同差点遭到痛殴,师长们的劝阻和呼啸的子弹制止了他们。赵成国和一大帮同学跑到北陵三台子小学,他们睡在冰凉课桌上,辗转反侧了一夜。翌日清晨,又冷又饿的学生们陆续回到校园。有消息说日本人就要接管东北大学了,学生们惊醒了,戚戚惶惶打点起行李做逃离之举。在奉天二中,成华找到了惊慌失措的二弟。成国问:“咱咋办?哥。”
第十九章(2)
人流好像集会散场似的汹涌澎湃,不断有人冲开了他们,以至于哥俩不得不大声地呼唤:“咱也走!”
“去哪?回家?”
仿佛世界末日般的混乱,学生们都要做出是走还是留的抉择。赵成华的决定出乎弟弟的
预料,他要去北平。仅仅怔住了一瞬间,赵成国明白了大哥的意图,随即赞成:“对!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国将不国了,民众必为倭寇铁蹄下之草芥,国已破那还有家!”
“哥,我跟你走!”赵氏兄弟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秋日憔悴的光芒映照他们坚毅的面孔,年轻的眸子久久对视着,彼此听到了对方咚咚有力的心跳。赵成华习惯性地抚了抚头发,秋风拂过耳畔,呼啦啦掀动长衫如旗帜之一角。
从沈阳逃回的学生带来了确切的消息,安城县炸了锅,远在一隅的老虎窝也六神无主。就在赵家兄弟坐着拥挤不堪的火车到了锦州的时候,赵前夫妇正在昏黄的电灯下一字一句地读儿子的来信。信辗转而来,似乎还带着体温。无论写信人还是收信人都终身难忘,字迹潦草寥寥数语,看上去一派仓促,儿子们表达了歉意,说他们南下去北平或者天津,请保重勿牵挂云云。赵前赞叹良久:“这才是俺的儿子!没有国哪有家!”赵金氏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摩来信,心始终悬在了半空。她感觉成华成国如断了线的风筝消失在视野之外,从此将音讯杳无,天各一方。赵金氏的内心撕心裂肺的疼啊,泪水打湿了寂寥的夜晚。在风云突变的时代面前,个人的一切都显得那样微不足道。即便是在老虎窝,也没几人理会赵家兄弟的行踪,他们仅仅是激荡的长河中小小的水滴。
赵金氏提醒丈夫说:“去安城县找三子回家吧。”
安城县的驻军开走了,县长逃得不知去向。标语口号贴满了大街小巷,县中的学生哄砸焚烧了县长的家。学生们激愤难平,转而冲击教育局商会警察局。警察局局长戴潘破口大骂:“都啥时候了,有没有县长当个鸡巴?!”众人推举戴局长代理县长,以便维持危局。戴潘并不推辞:“我他妈的是个粗人,咱死也不逃跑。”
警察局成了安城县的权力中心,戴潘请来有头有脸的人士商议对策。黄褐色的阳光投射进屋内,覆盖住方桌子的一角,看得见光柱里飘浮翻滚的灰尘颗粒。会议室里的气氛静穆,人们只是不停地吸烟,浓烈的烟叶味弥漫着。会议室本来就有霉味,就使得人们不得不推开窗户。这样,绿头苍蝇就从洞开着的窗口飞了进来,肆无忌惮地扇动蝇翅,发出忽高忽低抖颤的嗡嗡声。苍蝇们围着棚顶上的灯泡打转转,它们能够在很光滑的电灯泡上走动,时不时停下来用后脚挠了挠翘起的翅膀。室内的温度高于外头,飞进来的苍蝇越来越多,天棚上黑鸦鸦的一片,搅扰着会场的宁静。戴潘是会议的召集人,他首先开腔,提议成立安城县民众保卫团,学生代表十分赞成,各界士绅随声附和。会议开得没精打采,戴潘有些失望,仔细想一想也是:在座的多是财主商家,他们有房子有地有买卖,钱财压住身,搬不走拿不动,因此显得不大热心。拉扯起队伍,当然要摊派枪炮钱粮,座间有人交头接耳,尽管是窃窃私语,但在戴潘听来如苍蝇起落一样嗡嗡振动。有人说:“别闹腾了,”“可不是,咱们草民有啥法子啊。”……
“妈的!”戴潘重重地砸了一下桌子,茶壶茶碗跳将起来,全场唰地静了下来。“不加入队伍的,咱不强求,”戴潘边说边摆弄手枪,手上闪动着幽幽的蓝光:“但是钱必须拿,大户还得捐枪炮!”哗啦一下扳机拉开了,威吓说:“要是有人想他妈的扯别的,我就毙了他!”
安城县民众抗日保卫团宣告成立,戴潘担任团长,这是一支由警察、未及走掉的士兵还有矿工、学生组成的武装力量,二百来号人马,却只有三十来条快枪,许多人的家什就是看家护院的土炮鸟枪、大片刀。戴团长派人筹备军需,于店铺药房征用衣被药品。他一声令下,矿井歇工了,学校停课了,火车站关门了。这命令纯属多余,铁路早就停运了。接连的十来天竟然平安无事,日本人似乎还远在天边,探子来报说鬼子在海莲四平街呢。保卫团驻扎在县高小院内,有吃有喝的,乐得逍遥自在。戴团长的队伍看上去还算雄壮,弟兄们每日练习瞄准射击格斗,惹来许多孩子尾随围观。戴潘有些莫名其妙,一站到操场去就不停地打喷嚏。不过,望着手下的武装力量便有几分自得,他很满意自己成为安城县最高首脑,居高临下的俯视感真是太棒了。
日本人终于出现了,是三十几人的一队骑兵,径直奔北郊的煤矿而去。矿井已经停止了生产,所以空空荡荡杳无人迹。日本人来接收煤矿,他们没有料到遭遇了空城计。正迟疑间,东山、北山上枪声大作。保卫团早就掌握了鬼子的行踪,埋伏在山上打枪、燃放鞭炮,乒乒乓乓的声响不只是虚张声势,真有子弹呼啸而来,地上扑簌簌扬起黑黑的煤屑。日本人咣咣咣地还击了一通,随即交叉掩护着撤退了,片刻工夫就消失在滚滚烟尘里。保卫团初战告捷,大家伙兴奋极了,敲锣打鼓地返回县城,兴高采烈地向夹道欢迎的市民挥手。而戴团长心里清楚,日本人再来恐怕就不会这么简单了,心中忐然,便抛下一班喝酒庆贺的兄弟,带着几个人去找刚八门。刚八门见面就吹捧,笑容从肉里浮出了脸皮,说:“戴团长乃民众脊梁,民族气节凛然,佩服佩服。”戴潘说:“别兜圈子啦,算算我的前程咋样?”
第十九章(3)
刚八门噼啪啪地打了一阵铜算盘,抬头说:“你有十年的风光!可惜……”
“呼隆——轰”的一声巨大声响陡然响起,所有人都吓得跳起来,一刹那间戴潘打了个哆嗦,他头皮发炸,后背的汗毛刷地竖起来。刚八门的徒弟跑进屋说院子里的灯笼杆倒了,砸倒了围栏。
好半天戴潘才想起问:“你才刚说我啥?”
“不说了不说了。”
“请先生指明,我听不懂。”戴潘说。
“天机不可泄也。”刚八门很疲倦似的闭上了眼睛。
“那,下一拨日本人啥时辰来?”
刚八门冥思遐想了,不知道什么触动了心怀,眼角沁出了泪花。戴潘相对而座,哑然半晌起身告退。当他撩起门帘一脚跨出门槛时,很清楚地听到身后的长叹:“唉!最迟后天子时。”
从海莲开来的日军是整建制的一个大队,经由大肚子川直奔安城县。而保卫团于前一天赶到老虎窝,两百来号的人马并没有驻扎在小街,而是悄悄躲进了北沟。戴团长下令封锁了所有出入北沟的道路,以防走漏风声。偃旗息鼓的措施收到了奇兵的效果,枪声打破了旷野的宁静,借着漆黑的夜幕,保卫团伏击了日军。这场发生在老虎窝和兴东岭之间的战斗,前后历时不过半个小时,场面并不激烈,以至于在后来的史料没有详细记载,只是说保卫团半夜伏击河本大佐部。日军确实训练有素,迅速成展开队型,以凶猛的火力还击。保卫团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短短几分钟,火力就被鬼子给压制了,他们全都缩脖身子下沉,哗哗哗的弹雨蝗虫一般掠过头顶。顷刻之间,保卫团就溃散了,戴团长边跑边想:完了完了,我得死了。
日军并没有追击,击溃了伏兵后继续前进。但他们更加小心谨慎,士兵之间间距很大,猫着腰成一路纵队前进,队伍里没有声响没有光亮,如一条黑蛇迤逦游动。转过了河口处的山脚,前面的视线变得豁然开朗,公路的左侧是铁路线,右侧是平缓的河套,眺望前方隐约可见安城县上空微红色的灯火。河本大佐长舒了一口气,正要命令队伍全速前进,这时前方又响起了枪声。河本稍微一怔,立刻就辨认出枪声是从先头部队发出的,歪把子机枪和三八步枪劈头盖脸地扫射起来,这边叮叮咣咣打得热闹,对面却没有还击,河本感到了疑惑,下令停止射击。枪声一停,前面的水沟里爹呀妈呀地传来哭喊声。费了好大劲儿,河本才搞清楚对面是专程来欢迎日军的。日本兵推搡过来一个打头的,河本用手电在来人的脸上晃了又晃问:“你的什么人的干活?”
“来接长官的。”
“啪”地一记耳光打将过去,“叫皇军!妈的。”打人的是日军随行的翻译。那人越急越说不清楚,呜呜咽咽的说了好半天,好歹说明了这一伙人共是七个,领头的是商务会会长,说要效犬马之劳带皇军进城。
日军抵达安城县城外已是后半夜。云朵缝隙露出了幽深碧蓝的天幕,一弯残月在云层里时隐时现,而移散着的乌云像湖中游动的怪兽,稀疏清冷如无奈的眼睛。河本大佐拄着军刀站在东辽河南岸,沉稳地望着河对岸的城池,时明时暗的月色映照着懵懵中的安城县城,黯淡的灯火宛如婴儿一般沉睡。河本并不轻信用脑袋担保的承诺,再三询问带路人,才决定渡河。日本士兵踏着松软的河滩趟过了没膝的河水,河本的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
天近拂晓,安城县的枪声彻底粉碎了所有人的梦,就连嘴里含着母亲乳头的婴儿也不例外。人们全都醒来了,像无助的羔羊一样向房屋深处蜷缩,没有人说话没人点灯,连病人也停止了咳嗽呻吟,昏迷不醒的垂危老人也恢复了神智,人们来不及藏匿财物粮食,只能聆听满街巷涌动的脚步声呼喊声。城墙四门、大小十字街、各个路口都设了岗,县政府和警察局里有人在抵抗,呼啸而尖利的子弹打烂了门窗,墙壁俨如马蜂窝一样,县政府里有人在最后一刻企图纵火,但是手榴弹粉碎了最后的挣扎,尸体血肉模糊无从辨认,免去了被悬头示众的结局。炸死在县政府的英雄没人知道是谁,但是肯定不是县长仲慨然。警察局的守卫者被活捉了,日本兵毫不留情地倒拖着他来到十字街,这个人的腿已经折断了,鬼子兵简直懒得使用刺刀子弹,两只狼狗顷刻之间就将他撕碎了,惨叫声回荡在安城县无限秋意的黎明。商务会长等人吓得面如土色,呆立一旁瑟瑟发抖,有人当场吓得尿湿了裤子。
在老百姓眼里,头带钢盔的日本兵仿佛从天而降,皮鞋喀嚓喀嚓直响,膏药旗触目惊心。日军在县高小院子里扎下了营盘,而这里两天以前还是安城保卫团热火朝天的营房。趴在自家门缝儿向外张望的人们,为物是人非而暗自唏嘘,他们想不到堂堂的戴团长正藏在茅草堆里惊魂不定。头戴钢盔脚蹬大皮鞋的日本兵持枪站立在县高小的大门旁,步枪刺刀发出阴森森的光芒,学校房顶上架起了机枪。占领军是谨慎的,派人把守县高小后院的水井,害怕有人投毒,其实对于老百姓来讲,别说去投毒就是让他们走出自家院门都没有胆量。日军牵着狼狗巡逻,这使得县城本该此起彼伏的狗吠全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