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师,程先生执意不收,逼急了就说:“医者,智术亦仁术。”其意是赵成永不宜为医,或者说不是这块材料,赵前惹了一肚子气,对此耿耿于怀了多日。赵金氏却同意程瑞鹤的看法,说三子太浮草,为人八面见光做不得医生的,为医者既要聪明更要专注。而这一次去找程先生,没想到竟一口应允,赵前回头叮嘱铁磊道:当个郎中一辈子不愁吃喝。
第三十四章(4)
破烂不堪的洋铁棚子兑给别人了,铁磊搬进养生堂里去住。他是个有心人,知道好职业来之不易,晚睡早起,勤快刻苦。程瑞鹤不担忧别的,只怕这孩子看坏了眼睛,经常霸道地拉灭电灯。按规矩从学徒五年方能出徒,从医一般需三年后才可学药,金铁磊却是例外。这里面既有赵前的面子,也有他个人努力的因素,他很快认识了许多草药,简直可以说是过目不忘。也许金铁磊天生是做医生的材料,在满屋子的药香里,他沉浸于厚厚的药书里头,读《本草纲目》、《药草便览》,每帖每方都潜心揣摩,师傅所嘱无不铭记在心。清人任昂所
著《汤头歌》是厚厚一大本,他看得八九不离十,对所谓补益发表、和解消补、理气理血、祛风祛寒祛暑、利湿润燥泻火、经产幼科等二十剂大体知晓,十二经脉歌、奇经八脉歌背得滚瓜烂熟。短短两年多的时间,他竟能独自采买药材、炮制蜜丸了。程瑞鹤总是惊讶得不得了,想不到孩子的天赋如此,他对赵东家说这孩子脑子够用,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假以时日必定在我之上。赵前听了欢喜,不免得意,自卖自夸地说俺的眼神历来不差。赵前主动提出叫铁媛读书,女人金氏惊愕不已,他解释说铁媛这丫头也不简单,没准出息成女先生呢。铁媛是穿着绿花衣去上学了,这衣服原先是金菊姐姐的,袖口磨秃了,金氏就将下摆和袖子剪下一圈,再重新改制。衣服料子是草绿色斜纹布,上面点缀着粉白而细碎的梅花,看上去雅致漂亮。铁媛进了学堂,脸色红润了,人整个地变精神了,身体也硬实了许多。赵前的判断没错,铁媛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聪颖,金氏欣慰不已,说:“闺女,不蒸馒头争口气,好生念着!”
赵玫瑰一家逐渐有了积蓄,她的理想始现端倪。赵三子挺支持大姐的,悄悄地借钱给她。红火一时毕家烧锅早已破落,巴不得把房子买掉,赵玫瑰低价购得了临街的房子,房权易手,赵玫瑰立即以主人的姿态指挥儿子扒掉了后窗户,改成了临街的门。王金锁不再赶车了,王银锁也告别了捡破烂生涯,娘仨开了一爿小饭馆,店名就叫王寡妇煎饼铺。开饭店得有开饭店的样子,起码得干净利落,娘三个都拾缀得神清气爽,上下焕然一新。王寡妇的招牌把赵前气得够戗,这不是羞辱人是啥?哪有拿寡妇的名头当招牌吆喝的?真是太不要脸了。赵金氏却不以为然,说银锁捡破烂你咋不嫌寒碜呢?不管怎么说,王寡妇煎饼铺确实诱惑人,来老虎窝办事的乡巴佬都忍不住走进门来。大儿子人老实,就负责拉磨劈柴挑水,干些傻出力的活;小儿子精明,负责外出采买和招呼客人。寡妇铺里共有两个用于摊煎饼的铁鏊子,娘仨轮换着摊,累得腰酸腿痛,可越累心里越欣喜。刚开张时本钱紧,王银锁一天要跑米店三四趟,挑最便宜的碎米买,买回以后赶紧和大哥拉磨筛面。手头的活钱多起来,王银锁去米店的频次随之减少,而购买量却不断增加,最多的一次居然买了三麻袋,以至于米行老板老远就冲他咧嘴笑。王寡妇铺毗邻菜市场,夏天农民进街卖瓜果蔬菜,来吃饭的人渐渐多起来。门前的菜筐排成了一大溜儿,气势蔚为壮观。最初生意爆棚很具偶然性,那天突降暴雨,许多人家的柴禾被打湿了,于是人们纷纷来买煎饼,其他人家的煎饼铺全歇业了,只有王寡妇铺营业,一时间门都推不开了。入冬时,赵玫瑰还清了欠款,顿感一身轻松。交冬月是交荷粮的日子,十里八村的庄户人都来送粮,大车小辆排满了老虎窝小街,赵玫瑰的买卖空前繁忙,小店几乎要挤爆了。交荷粮的农民早晨出门,赶车到老虎窝时往往晌午过后,早已饿得两眼发蓝。高潮几天,农民们彻夜排队,而王寡妇铺则挑灯夜战。赵前惊奇,说:煎饼大豆腐的能火隆成这样?想想自己的儿女,叹曰:“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一套啊。”
都说生意经难念,赵玫瑰的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其他煎饼铺门庭冷落,难免嫉妒眼红,就说捡破烂如何如何恶心,寡妇开店不是骚性是啥?诋毁的副作用常常是绝妙的广告,越是刻意中伤,寡妇铺的生意就越兴隆。店里的人手不够,金氏和韩氏还有赵金菊不时来帮忙。寡妇铺的饭菜很有一套,娘仨越卖越精,单单炒豆腐就很有风味,嫩黄嫩黄的,乍一看像炒鸡蛋似的;赵玫瑰闷酥鲫鱼的手艺独到,将鲫鱼置于菜叶上,加少许水并佐以葱姜蒜食醋,用文火闷蒸一夜,酥鲫鱼的色形香味俱佳,食之难忘。乡下人喜欢大路饭菜,最便宜的是豆腐汤配大煎饼,一大海碗的豆腐汤卖八分钱,高粱米面煎饼一角二分钱一斤,花上两角钱就可以吃饱。说起豆腐汤是有些讲究的,先烧开一大锅水,加入葱花等佐料,煮至沸腾添一勺猪油,然后把切好的豆腐块放入水中。赵玫瑰切豆腐最在行了,一板豆腐正好要切七十二块。盛豆腐汤也大有学问,是先舀半碗汤,再去捞豆腐,这样碗里豆腐块漂起来,中间满四周空却显得冒尖。总之,王寡妇煎饼铺生意红火了,除了豆腐汤以外,兼营炒干豆腐、炒豆芽、炸丸子、拌凉菜。每至饭时,赵玫瑰春风满面地往门前一站,脆声声的亮一嗓子:“哎——煎饼豆芽菜,不吃屋里拽!”
①真狼:当地俚语,意为狠毒。
第三十五章(1)
夏天让人清洁勤快,没有女人和水过不去的,赵家的女人也常去河边洗衣裳。到河边先要找两块石头,岸上的石头坐人,水里的石头就成了洗衣板。娘们儿满不在乎,绾起裤脚就下,白花花的小腿伸进水中,搅碎了粼粼波光。大闺女就有些害羞,对赤腿露脚很难为情,常常踌躇半晌,实在禁不住清凉的诱惑才下水。不三不四的男子往河边跑,不怀好意地在对岸观看女人,看得津津有味,久而久之,他们对姑娘媳妇的脚大脚小一清二楚。三个女人一台戏,河边少不了家长里短,说不清的是是非非,道不明的好好赖赖。水鸟贴着水面倏地掠
过,温柔的微风将河水皱成细密的波纹,阳光在上面播洒了片片金光。洗过的衣服都搭在柳树毛子上晾晒,黑的、蓝的、白的、红的,极像是破破烂烂的旗帜。胰子①是精贵的东西,女人不大舍得用。她们更情愿使用棒槌,将衣物放在石头上,手拿棒槌,有韵律地捶打着。棒槌声声像温情的呼唤,让人感慨岁月的流逝。女人们或坐或躺于松软的沙滩上,等待衣服晒干,随手用什么东西遮挡光线,有的干脆用手挡住脸,让阳光穿透手指显出鲜嫩的肉红色,满眼红彤彤的。小孩子在河的下游嬉戏,洗澡捉鱼扒沙子,你赶我追,搞不好就哇哇大哭。再蠢笨的娘们儿也听得清崽子的哭嚎,翻身坐起。斯文的女人就麻溜喊自己的孩子快回来,哄一哄再给洗把脸就结了,不晓事的娘们儿会生气:“小鳖犊子,窝囊废,你不会打他?”
这边的女人一听不乐意了,问:“哪有这么管教孩子的?”
那边的娘们儿指桑骂槐:“呦呦,俺孩子该揍?俺孩子又不是大姑娘养的!”
这边的听了,怒火填膺:“养汉卖炕的,你不吃人的盐精咋的?……”
“看我不扯碎了你的嘴。”两下子撕打起来,揪衣裳拽头发,拉扯间露出了胸脯,乳房就像白兔样蹦蹦跳跳。岸边乱成一窝蜂,打做一团的女人被拉开了,她们蹦着高儿地对骂。不正经的男子见了,大加喝彩。火上浇油,她们会越骂越凶奇*書网收集整理。浪荡汉子围拢过来怪叫:“打呀打呀,打死一个少俩!”
傻娘们儿骂得披头散发口吐白沫,而那边的小孩子和好如初了,又玩到一起去了,扑腾起缤纷的浪花。
赵马兰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甘暄。
马兰身穿藕荷色的短褂,配条鲜艳的绿裤子,肩儿腰儿腿儿都像柳丝儿,不经意间飘荡起似水的柔情,那条垂过肩膀的细辫儿在身后摆动,上头扎着红头绳,火苗样跳跃。马兰的胳膊窝夹着一叠衣服,夕阳的余晖将她的侧影剪裁得凸凹有致,俨然天仙般流光溢彩。甘暄立在街口看呆了,从此隔三差五往赵家大院跑。甘署长的马刀晃晃皮靴锃亮,咔咔咔地走过老虎窝小街,径直去赵家大院。甘暄的举动太过明显,再加上众警士前呼后拥,邻居很快都知道甘署长要做赵家的女婿了。赵前气炸了肺,警察署长有意不假,但人家只是来串门,又没明挑着求亲,碍着人家一身的狗皮,烦也没办法。赵前从不给甘暄好脸色,见了他来哼了声转身就走,甘暄并不在乎,见了金氏更加毕恭毕敬,弯腰鞠躬大婶长大婶短的。赵金氏很担心,她对于甘暄的了解仅限于他是老虎窝的警长,至于他三十大几的年纪很忧虑。后来打听到甘暄原来是有家室的,先房的老婆死了,赵金氏就越发地惶恐,她觉得警察里好人不多,再说抓这个杀那个的哪能过安生日子?有人犯愁也有人欢喜,韩氏嘴上不说啥,脸上就有了乐滋滋的含义。赵家大院原本死气沉沉的,甘暄的出入竟带来了热火气儿,赵成永就和甘暄本来熟,说话唠嗑没啥拘束,小五小六都喜欢上了大洋刀,接触多了就不怕署长大人了。
赵前烦恼透顶,一直待字闺中金菊简直是块心病。四闺女二十出头了却嫁不出去,要是儿子的话还不急,闺女大了真是慌死人,来说合的不是死老婆的就是穷光蛋,做老人的心有不甘,事情就这么搁下去了。还没考虑马兰的婚事,这个甘暄就找上门了。马兰本人也慌乱,她很讨厌警察,可是对甘暄就有点例外,自己也感到奇怪。除了父亲兄弟以及家里的雇工以外,平日马兰很少能见男人,当陌生的男子忽然闯入她的视线时,她轻而易举地意醉神迷,在心底漾开了涟涟波澜。十六岁的马兰,情窦初开的马兰,愈发温柔了。脚上穿软缎绣花鞋,绣花鞋上的图案是自己刺绣的,马兰喜欢在鞋面上绣蜻蜓。走起路来,两只蜻蜓就时隐时现地翻飞。马兰针线活缝得很细致,她将晒好的袼褙一张一张地从木板上揭下来,摞好,然后耐心十足地纳着鞋底儿,一上一下的极温柔极缜密。她陷入了艰难的思索之中,翻来覆去思索着自己以及这个叫甘暄的男人,日日夜夜的思索叫她面容憔悴,思索的越深就越糊涂。叹息如烟雾般袅娜飘散,一种微妙的感受深深地坠入心灵,冥冥中她茫然若失,心烦意乱坐卧不安。当妈的也吃不准女儿的心思,几次想策略地打探打探,刚起个话头,赵马兰眼圈泪光就闪了闪,赵金氏只好按下不提。甘暄上门时,无意间碰了几回面,目光相接时她的脸颊脖颈竟然飞起红云。赵家大院的大门开合时是咿咿呀呀响的,这声响本来刺耳,但在特别的心情的浸润下变得悦耳,很显赫的大皮靴敲打地面时,她的脉搏陡然加快,心会咚咚地急剧跳动。
第三十五章(2)
甘暄显示出非同寻常的耐心,涎了脸和马兰套近乎。这天风和日丽,马兰在家拆洗被褥,甘暄又来,马兰不理他,自顾自地浆被子。甘暄不恼,笑嘻嘻地看马兰忙,看得陶醉。苞米粉子用开水冲成了糨糊,被子放入盆中反复揉搓,噗噗叽叽的,马兰的一双小手轻灵无比,粘满粉浆的被子在晾衣绳上很快就干了,马兰找来水瓢,含一口水猛喷:“噗——”甘暄吓了一大跳,随即打破了沉默:“马兰你看,出虹了?”马兰挪动了下位置,果然迷蒙的细雾里有道微型的彩虹,不觉莞尔一笑。接下来,拉抻被子由甘暄帮忙就顺理成章了,两人相
对而立,有节奏地一松一拽,向拔河样一顿一顿的,横拉竖抻褶皱就被拉平了,松开时马兰将被头在手背上甩了甩,甘暄忍俊不禁,也跟着模仿,“啪啪”甩出的声音很大。这回马兰没笑,她一把收起被子,扭身进屋了,留给甘暄皮笑肉不笑的尴尬。
甘暄的确与众不同,总是笑嘻嘻地登门,来时一般不空手,不是酒就是菜,手下的警士也会来事儿,把捞来的油水一股脑地往赵家送。甘暄送来了两匹布,一匹是鸭蛋青市布,一匹是蝴蝶闹莲花的洋布,物质日益匮乏的日子里,两匹布奢侈无比。马二毛看见好东西就高兴,决不会打听来路,再说东家有东西不吝啬,时常分点给伙计。赵前并不领情,冷笑:“呦呵,甘大署长打哪儿勒来的啊?”
甘暄不恼,赔着笑:“哪和哪呀,咱吃哪家商号,是给他们面子呢。再说,大叔你比我爹还亲呢,不孝敬您孝敬谁?”甘暄自觉不外,进了赵家有饭就吃,有烟就抽。甘暄这人年岁不大,老猪腰子不得了。他认为男女的事情要一追到底,趁热打铁才是,哪家的闺女不忸怩?所以得进攻得强迫,女孩子家懂个什么,你越是紧逼,没准人家越欢喜呢。这天甘暄又来,赵前气不打一处来,一口浓痰吐进花池子里:“呸!狗皮还能披一辈子咋的?”甘暄掏出洋烟卷儿,乐了:“大叔,啥狗皮不狗皮的,抽烟抽烟。”
赵前哭笑不得,回头和金氏说:“完了,老丫头非得给他不可。”
“不给,他还能抢咋的?‘满洲国’也得有王法呀。”赵金氏睁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