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寮的日籍新生不愿搭理赵成和,不到万不得已从不和他说话,他们放不下指导民族的架子。总体上说,大学里的日本人比较斯文,起码不像军警那般露骨,表面上还是挺客气的。有一次赵成和低头走路,忘记给迎面的教授鞠躬敬礼了,等他发现失礼为时已晚。教授喊住了他,问清了他的名字,恨恨地说:“如果你是日本学生,我肯定揍你!”日本人强调绝对服从,上级打下级天经地义,赵成和无话可说,但是教授挥挥手,放他走了。赵成和陷入了孤僻之中,极少有机会和中国人单独接触。有个国高时期的同学也在新京念书,读的是财务职员养成所,彼此看望了一回,见了面无话可说,四目相对搞得一点心情也没有。赵成和的生活单调死了,周而复始地出操吃饭上课读书睡觉,从宿舍到教室再到餐厅,一成不变的三角形,原先的满足感渐渐沉淀成了苦闷,压抑感越来越沉重,老是独自想着心事,他甚至觉得语言这东西没多大用处,缺少交流的日子实在乏味,也实在麻木。
第三十七章(4)
两个月后的一个周日,突然有人来请他吃饭,说咱满洲同胞聚聚,千万给个面子啊。请客同学是冶金系的,家住新京,名字叫张文放。张文放的家在“大同大街”北头的小巷里,离火车站不太远,是座青砖红瓦的二层洋楼,楼下是洁净的独家宅院,一看便知家境不凡。站在张家的二楼向南眺望,大同大街两侧高楼密布,关东司令部和关东军宪兵队大楼以及康德会馆、海上大厦、满业大厦、拓植大厦、新京特别公署、中央银行、电信电话株式会社依次铺排开来,时值正午逆光,高楼大厦的剪影巍峨错落,显得极为傲慢炫耀。如今的新京简
直说是一处大工地,到处大兴土木,建房修路。“大同大街”的西侧新辟了“顺天大街”,除了新皇宫以外,以“八大部”为主体的建筑群大部告成,黄铜制做的避雷针指向苍穹,飞垣拱脊是或绿或蓝的琉璃瓦,都在不可一世地呈展“首都”的威仪,强烈地冲击着人的视觉。转过视线向北,可以看见火车站、满铁新京支社还有大和旅馆等建筑。张家小楼的东面则是破落不堪的胡同,密密匝匝地排列了十几户人家,七高八低的烟筒口黑黝黝的指向了天空,瓦脊上的麻雀脏兮兮的,站成一排没精打采地打盹,即使火车的轰鸣声也不能惊动它们。这些人家的院子里晾晒着长短衣裳,像萎靡不振的旗帜。目光翻越房脊,能看见参差连绵的屋顶和山墙的侧影。平房区里一点也不安静,在没有火车轰鸣的间歇里,还会传来吱哑的开门响动,隐隐约约的,什么地方有人在打老婆骂孩子。
春天是苦日子,请客吃饭是件难事,即便是新京这样的“首都”。张文放的家境富足,一桌子盐水煮黄豆、素拌绿豆芽、辣白菜丝还有酸菜炒粉,绝对算得上丰盛了,更难得的是主人家居然还有酒。热蓬蓬的酒水下肚,气氛渐渐松弛下来,赵成和默默数了数,在座一共十七位“满洲”学生。后来得知,张文放的父亲是新京税捐局局长,难怪如此阔绰。酒精融入血管,学生们不再拘束了,说笑的声音大了,吵吵嚷嚷,竟然连划拳都有了,全无读书人的文雅。赵成和脸颊滚烫绯红,恐慌渐渐被蒸发了,他沉浸在一种与以往毫不相干的意境之中,他奇异地发现肉体的感觉越来越迟钝了,而精神却激奋得如炉火一般,不觉想起了国高宿舍里烧红了的炉盖子。
张文放端着酒杯站起来,冲众人微笑,许久酒桌上才平静下来,他说:“各位学友,咱学校现在就咱这几个人。”他意识到话里有漏洞,纠正道:“就咱这些满洲学友。”环视四周,又特意瞟了一眼紧闭的门窗,压底声音道:“和你们说点儿真心话吧,信着你们了,不然我就得去当思想犯。”
众人皆愕然,目光齐齐地罩住他。张文放说:“咱,咱中国五千年的历史,小日本才会说几天人话?泱泱大国竟然叫鬼子给熊住了?!”
现场一片凛然,剩下的只是粗重的呼吸声,远处隐隐传来了火车的汽笛声。意味深长的阳光洞穿了玻璃窗,窗棂把光线切割成几道倾斜的光柱,光柱里有细微的灰尘旋转翻动。张文放又像在自言自语,低下脑袋:“咱们哪能老当亡国奴呢?”他顿了一下,扬头的瞬间目光如电,闪动着难以言表的坚毅,给赵成和留下了足以铭刻终身的记忆:“我提议,咱学友都做个约定:把书念好!谁也不兴打退堂鼓,不行中途退学。家里穷也好,别人欺负也好,咱大家伙抱成一团,互相接济接济,千难万难也要学业到手。国家早早晚晚用得着咱们!”
赵成和汗流浃背了。
①戏匣子:收音机。
第三十八章(1)
朝阳探出了山岗,将霞碧部落罩在端午节的霞光之中,郭占元两脚露水地下了山。艾蒿的馥郁无所不在,艾蒿叶子放在手里面,越搓香气越浓烈。除了艾蒿,老郭还采摘了防风、柴胡等常用药材。男人在自家的屋檐、窗户上插满柳枝和菖蒲,让绿色的叶子点缀夏天的节日。
除了荆子端等少数人外,老虎窝人没谁知道端午节和屈原有啥联系,更不晓得还有龙舟
这一种玩法。“满洲国”不鼓励过端午节,但是民俗民风谁也阻挡不了。霞碧部落的男女老少,以顽强的习惯和共同的方式欢庆节日。天还没放亮,孩子们就三五成群的爬上了山,在大人的指点下采摘艾蒿,女孩子会折回刺玫、芍药和山丹花回家。吃是任何节日的主题,端午节的吃食主要是鸡蛋。男孩们兜里揣着鸡蛋,舍不得吃却四处炫耀,蛋壳细长尖锐的鸡蛋最受欢迎,孩子们用以互相顶架。
老郭将山花摆放于炕上,并将艾蒿嫩叶夹在女儿的耳朵上,期待着她睁眼那一刻的惊喜。女人也有自己的表达方式,吕氏身子笨重,手指却灵巧,用麻线扎几把小小的笤帚,挂在了女儿的脖子上。老郭的女儿有个很通俗的名字:丫蛋儿。
燕子从柳津河衔来了泥巴,在屋檐下垒起了窝。燕子窝是用泥草筑起来的,看上去那样简单粗砺,却充满朴拙之美。丫蛋儿坐在房檐下吃早饭,小鸡如约而至,将她团团围住,咕咕咕的叫个不停,摆出亲昵的样子。丫蛋儿喜欢那只黄母鸡,只要她一伸手,小黄鸡就善解人意蹲下来,任凭她扶弄羽毛。过节有鸡蛋吃,还有粽子。吕氏一共煮了四个,男人和孩子各两只,吕氏没吃。粽子是很金贵的食物,芦苇叶包裹着大黄米,灿烂得如菊花怒放。丫蛋儿不想独享美味,展览似的坐在墙根儿下。丫蛋儿小心地咬一口粽子,然后递给小黄鸡,小黄鸡也不客气,探头在丫蛋儿的手里啄一口。在平静而晴朗的早晨,女孩儿和小黄鸡的眼睛都蒸腾出气雾,如清泉一般清澈润泽,充满了单纯的气息。
早饭后,郭占元扛着锄头走出部落的大门。阳光将他变形了的身影投映在地上,土路蜿蜒伸向南沟深处,结伴而行的是小小的溪流。走在土路上,就会觉得天地完全被绿色所屏蔽,视线所及只有绿色一种基调。夏天的绿和春天的嫩绿迥然不同,绿中含黑,绿中发亮,脚下有鹅不食草、马齿苋、车前草匍匐而生,河沟旁还有簇簇马莲和水芹菜。郭占元在南沟有一块掌子地,一直要走到南沟的尽头,他花了三年时间开辟这块坡地,如今已是熟地了。去年冬天雪大,加上今春以来雨水不断,坡地上苞米长势喜人,苞米秧有膝盖那么高,颀长的叶子在风中摆动,像小媳妇温柔羞怯的手臂。苞米叶子看似文弱,其实叶子边缘很像是锯齿,不经意间会拉得胳膊出血。掌子地里的荒草多,石头也多,郭占元埋头锄草,遇到石头就弯腰捡起扔得远远的。老郭不喜欢石头,特别是在自家的耕地里,锄头石头磕着时迸出些许火花来,发出叮当的声响,虎口微微一震,这个时候他会随口骂声:“他妈的。”不知过了多久,他浑身汗水涔涔了,破旧的衣衫涩腻而湿重,他不觉直起腰歇住,随手脱下来甩在柞树枝上。微风袭来,赤裸上身的郭占元顿感惬意,他抬头瞥了眼毒辣辣的太阳,想干脆扒掉裤子来个精光。他为这个念头而兴奋,忍不住仰脖就唱:
哥在深山做木头,
三九三伏不歇手,
只盼明个儿出老林,
给她买瓶梳头油……
正唱到一半,他忽然发现茂密的柞榆深处腾起了烟尘,他怔住了。过了一会,听见山下有人说话,透过草木缝隙张望,大吃一惊:是日本人,山下说话的竟然是日本人!
这天很晚,郭占元才回家。女人吕氏正站在霞碧集团部落的门外,掂起脚向外张望,一副可怜巴巴等了好久的样子,老郭远远见了,心里头直热。暮色里,看不清女人的衣衫的颜色,但她肚子隆起得极为夸张,吕氏怀孕七个月了。炕桌上的油灯一闪一闪的,老郭的面孔忽明忽暗,屋里屋外的氛围很异样。一黑天,霞碧集团部落巡逻的梆子就会响起,“平安喽——平安无事喽……”吆喝声吁缓而嘶哑,仿佛谁把粗砺的沙子漏进了鞋窠里。吕氏拖着沉重的身子给男人热饭,在外屋把豆棵子折得咔咔直响,干豆棵子被填进了灶坑,烧得啪啪作响,像年节时小孩子点燃的鞭炮。灶坑火将黑暗的外屋照得红堂堂,女人臃肿笨拙的身影投射到了土墙上,一晃一摇好像是皮影戏。女人端饭菜进屋时,老郭看见娘们儿的太阳穴上新拔了两火罐儿,人说这是俏皮罐儿,每个都有银圆那样大,红不红紫不紫的,像是贴了两片薄薄的血肠。男人笑了,然后埋头喝粥,嘴里呼噜呼噜地响动着,小屋立刻变得生动起来。丫蛋儿忽然嚷嚷肚子疼,吕氏说趴炕头上烙烙就好了。当妈的愿意唠叨,说八成是小黄鸡给闹的吧,丫蛋儿吭吭唧唧的哼得更难受。郭占元放下筷子,伸手给女儿揉肚子,一边轻揉一边逗趣:肚子疼,找张能。张能没在家,有事喊张发。张发又会揉又会掐,拉出一肚子稀芭芭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