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太太们还在谈论着。但是她们的声音放低了,不时发出轻轻的笑声打断她们严肃的谈话。壁炉上的两盏灯,罩着粉红色的灯罩,发出微弱的光线,把她们照亮;在远一点的几件家具上,只有三盏灯,宽敞的客厅沉浸在暗淡而柔和的光线里。
斯泰内觉得有些无聊,便向福什利讲了娇小的德·谢泽勒太太的一件风流韵事,通常他只叫她的名字莱奥妮德,而且他就站在太太们的椅子后边,压低了声音,叫她“臭娘们儿”。福什利瞧瞧她,她穿一件宽松的浅蓝缎料连衣裙,古怪地坐在扶手椅的一个边角上,她很瘦削,性格放肆,像个男孩,最后福什利竟然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在这里看到她呢。客人们在卡罗利娜·埃凯家里,举止就文雅一些,因为卡罗利娜的母亲治家很严厉。这方面的题材足以写篇文章,巴黎的上流社会真是一个无奇不有的世界!连最古板的客厅也会高朋满座。泰奥菲尔·韦诺呆在那儿只笑不吭声,露出满口坏牙齿,显然他是已故老伯爵夫人遗留下来的客人,客人中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如尚特罗太太,杜·荣古瓦太太,四五个呆在几个角落里一动不动的老头子。缪法伯爵带来的客人,都是衣冠楚楚的官员,这种穿戴是杜伊勒里宫的人所喜爱的,比如其中的内务部办公室主任,总是一个人呆在客厅的中间,胡子刮得光光的,双目无神,衣服紧紧裹在身上,简直不能动弹一下。几乎所有的年轻客人和几个举止高雅的人都是舒阿尔侯爵引荐来的,侯爵在归附并进入行政法院后,与正统派仍然保持着联系。剩下来的就是莱奥妮德·德·谢泽勒和斯泰内等几个形迹可疑的人,他们同安详、和蔼可亲的于贡老太太形成鲜明对照。于是,福什利的文章构思好了,题目叫做《萨比娜伯爵夫人的客厅》。
“还有一次,”斯泰内悄悄说道,“莱奥妮德把她的男高音歌手叫到蒙托邦①,她自己住在两法里外的博尔科的别墅里,她每天乘坐一辆两匹马拉的敞篷马车,到他下榻的金狮旅馆去看他,她在旅馆门前下车……车子停在那里等她,莱奥妮德一呆就是几个小时,一些人聚集在那儿观看那两匹马。”
①蒙托邦,法国塔尔纳—加龙省省会,位于巴黎以南六百三十公里处。
大家又沉默下来,在高高的天花板下面,这间客厅里出现了片刻的肃穆气氛。两个年轻人在窃窃私语,但随即又住了口,这时只听见缪法伯爵在客厅里轻轻踱步的声音,灯光似乎暗淡下来,炉里的火熄灭了,阴森的光线笼罩着这个家族的老朋友们,四十年来,他们都是这样坐在扶手椅上。就是这样,在大家的交谈中,客人们仿佛感到已故的伯爵的母亲来到了她们中间,她依然带着一副高傲、冷漠的神态。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又开腔了:
“总之,流言蜚语不胚而走……那个小伙子大概是死了,这也许是说明这个可怜的女孩子进修道院的原因。另外,有人说福日雷先生从来未同意过这桩婚事。”
“外面传说的事情还多哩。”莱奥妮德冒失地大声说道。
接着,她笑起来,不愿讲出那些传闻。萨比娜也被她逗乐了,连忙用手绢掩嘴笑起来。
在这间宽敞、庄严的客厅里,这笑声使福什利感到吃惊,笑声犹如水晶玻璃破碎时发出的声音。显然,裂痕就从这里开始。这时,她们每个人都开腔了,杜·荣古瓦太太提出不同看法,尚特罗太太知道他们原来打算成亲的,但是,后来婚事始终没办。男人们也大胆发表了自己的意见。在好几分钟内,众说纷纭。客厅内有各种各样的人物,有的是拿破仑派,有的是正统派,还有的是世俗怀疑派,他们统统混在一起,他们一起讲话,各抒己见。爱丝泰勒按了电铃,叫人拿些劈柴来,添在壁炉里,仆人把每盏灯的灯芯挑高一些,客厅仿佛从沉睡中醒来。福什利微笑着,似乎感到自在了。
“当然罗!她们不能嫁给她们的表兄弟,那么,就嫁给上帝吧,”旺德夫尔嘀咕道。这个问题争论来争论去,他听厌了,便去找福什利,问道:“亲爱的,你见过一个有人爱的女子去当修女的吗?”
他心里烦透了,不等到福什利回答,就轻声说道:“喂,明天我们有多少人?……有米尼翁夫妇,斯泰内,你自己,布朗瑟和我……除此以外,究竟还有谁?”
“我想还有卡罗利娜……西蒙娜,可能还有加加……究竟确切人数有多少,谁也不知道,在这些场合,大家以为来二十人,实际上会来三十人。”
旺德夫尔瞧瞧太太们,突然换了个话题:
“这个杜·荣古瓦太太,十三年前一定很漂亮……那个可怜的爱丝泰勒又变得消瘦了,把她放在床上,倒是一块好床板!”
他停了一会,然后又回到第二天吃夜宵的话题上来:
“令人扫兴的是,在这些场合,老是那么几个女人……应当有几个新鲜货色才好。你想法子搞一个新的来吧……喂!我想起来了!我去请那个胖子帮忙,让他把那天晚上他带到游艺剧院去的那个女人带来。”
他说的胖子就是正在客厅正中间打盹的内务部办公室主任,福什利呆在远处,饶有兴致地听他们交涉。旺德夫尔坐在胖子的身边,胖子保持着一副十分庄重的神态,一会儿,他们似乎在一本正经地讨论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就是要弄清是什么真正的感情促使那个女孩进修道院当修女的。随后,旺德夫尔伯爵回来了,他说:
“这不可能。他发誓说她是个正派女人。她一定不会答应……但是我敢打赌,我曾经在洛尔饭店里见过她。”
“怎么?你也常去洛尔饭店!”福什利笑着低声说道,“你竟然也敢到这类地方去?……我还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可怜虫……”
“哎!我的朋友,什么都要见识见识嘛。”
于是他俩冷冷一笑,眸子里闪闪发光,互相详细地谈起殉道者路的洛尔饭店里的饭菜情况。肥胖的洛尔·彼尔德费尔让那些手头拮据的小娘儿们在那里就餐,每人只收三法郎。那可是个偏僻的地方!所有小娘儿们见了洛尔太太都要与她亲吻。这时,萨比娜伯爵夫人偶然听见他们一句谈话,便掉过头来,他们马上向后退了几步,两人互相推推撞撞,高兴得涨红了脸。他们居然没有发现乔治·于贡就在他们旁边,偷听他们谈话,脸色变得绯红,就像一道红潮从耳根一直泛到他那姑娘般的脖子上。这个孩子感到又羞怯又高兴。自从他妈妈把他带到客厅以后,他就在谢泽勒太太的身后转来转去,他认为谢泽勒太太是客厅里唯一漂亮的女人。不过,娜娜比她还漂亮呢!
“昨天晚上,”于贡太太说,“乔治带我去看戏。对啦,游艺剧场我确实已有十年没有进去了。这个孩子挺迷恋音乐……我呢,我对音乐毫无乐趣,可他听音乐是那样开心!……当今,上演的戏真古怪,而且音乐也打动不了我,这我承认。”
“怎么?太太,你不喜欢音乐!”杜·荣古瓦抬头仰望着天空,大声嚷道,“居然还会有人不喜欢音乐!”
她的话博得了大家的喝彩。但是大家对游艺剧院上演的那出戏都避而不谈,善良的于贡太太对这出戏全然不懂;这些妇女很了解这出戏,但她们都只字不提。突然,大家把话头全都转到音乐大师们的身上,她们大谈对大师们的看法,个个对他们都无限景仰,简直到了心醉神迷的地步。杜·荣古瓦太太只喜欢韦伯①的作品,尚特罗太太则喜欢意大利音乐家。这时太太们的声音变得柔和、微弱起来,也许有人会说,在壁炉前边,这声音仿佛是教堂中发出的默祷,是小教堂里发出的低沉的、令人神往的赞美歌。
①韦伯(一七八六~一八二六),德国作曲家,是德国古典音乐过渡到浪漫主义时代的主要人物,被称为德国民族歌剧的先驱。
“喂,”旺德夫尔嘟哝道,一边把福什利带向客厅中央,“我们明天还应该邀请一个女人来,我们要不要问问斯泰内?”
“啊!斯泰内呀!”记者说道,“如果他搞到一个女人,那就是巴黎人都不要的女人。”
旺德夫尔向四下张望,在寻找什么人。
“等一会儿,”他又说道,前几天我碰到富卡蒙与一个迷人的金发女郎在一起,我去跟他说说,让他把她带来。“
随后,他便去叫富卡蒙。他俩很快说了几句话。大概这事发生了麻烦,他俩蹑手蹑脚地走着,跨过女士们的拖到地上的长裙,去找另一个年轻人,他们在一个窗口,与那个年轻人继续谈话。福什利一个人呆着,决定到壁炉那边去,这时杜·荣古瓦太太向大家声称,她一听到韦伯的音乐,眼前马上就浮现出一片景象:湖泊,森林,在浸透露水的田野上的日出。
就在这当儿,一只手落在他的肩膀上,一个人在他身后说道:
“你很不友好。”
“什么?”他问道,一边掉过头来,认出那个人是拉法卢瓦兹。
“明天晚上的夜宵……你本来可以叫人告诉我一声,让我也参加。”
福什利刚要解释,旺德夫尔走到他面前,说道:
“那个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