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额头上沁出小滴汗珠;他走到梳妆台前面,立在那儿,眼睛向下看,洗脸池内盛满了肥皂水,象牙小用具乱散着,海绵湿漉漉的,一时间,他似乎看得出神了。他头一次到奥斯曼大街娜娜家里拜访她时,他头脑中产生的令人眼花缭乱的景象,现在又浮现在他的脑际。在他的脚下,他感到化妆室的厚厚的地毯变软了;梳妆台上方和穿衣镜上方燃着的煤气灯,似乎在他的太阳穴周围咝咝作响。他又闻到了这种女人的气味,这气味在低矮的天花板下变得热乎乎的,浓度似乎增加了百倍。一阵子他害怕被这种气味熏倒,便坐到摆在两扇窗户之间的一张软垫长沙发上。但是他马上又站起来,回到梳妆台前,什么也不看,眸子模模糊糊,回忆起昔日在他的卧室里凋谢的一束晚香玉,他差点被它的香味熏死。晚香玉凋谢时,会散发出人体的气味。
“快点儿!”博尔德纳夫提醒道,他把头探到帷幕里边。
这时,王子正在津津有味地听德·舒阿尔侯爵讲话,他从梳妆台上拿起一只小粉扑,解释怎样上白底粉。萨丹呆在一个角落里,脸上呈现出处女般的纯洁面容,正在打量这些先生;那个服装员朱勒太太正在准备爱神的紧身内衣。朱勒太太看不出有多大年纪,她面容枯槁,表情呆板,如同那些年轻时谁也没见过是什么样子的老姑娘。朱勒太太是在化妆室的灼热空气中才变得憔悴的,她生活在巴黎最有名的大腿和胸脯中间。她总是穿着一件褪色的黑长袍,她的胸部扁平,没有一点女性特征,在胸部的心脏部位别了许多别针。
“请你们原谅,先生们,”娜娜一边扒开帷幕一边说道:“刚才没出来是因为没有准备好……”
大家都转过身子。她身上没穿衣服,刚刚才把一件薄纱小胸衣的扣子扣好,胸部似隐似现。这几位先生不期而至时,她还没完全卸完戏装,便匆匆脱下女鱼贩子衣服,拔腿就跑。
裤子后面,还露出衬衫的一个角,她光着双臂,光着肩膀,裸露着乳房,显示了这位令人倾慕的丰腴金发女郎的丰采。她用一只手抓住帷幕不放,万一受到一点惊吓,就立即拉上帷幕。
“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有准备好,我绝不敢……”她期期艾艾地说道,露出一副羞愧的神态,脖子涨得红红的,脸上堆满尴尬的微笑。
“行啦,这几位先生觉得这样挺好的!”博尔德纳夫嚷道。
她仍然装出一副天真少女的忸忸怩怩的样子,扭动着身子,像被人搔痒似的,连连说道:
“殿下对我太赏光了……我这个样子来接待殿下,请殿下宽谅……”
“我是不速之客,”王子说道,“不过,夫人,我怎么也摆脱不了来向您祝贺的愿望……”
这时,她要到梳妆台那边去,便穿着衬裤不慌不忙地从先生们中间穿过,他们连忙给她让路。她的臀部很大,把裤子撑得鼓鼓的;胸脯隆起,嘴角上挂着甜蜜的微笑,边走边向大家致意。突然间,她似乎认出了缪法伯爵,她像朋友一样向他伸出手去。尔后,她埋怨他不来参加她的夜宵。王子殿下竟忘了自己的身份,与缪法开玩笑。缪法支支吾吾,激动得打着哆嗦,他刚才用他热乎乎的手握了她的小手,那手刚刚用香水洗过,还有点凉呢。伯爵在王子家里饱餐了一顿,王子也是个能吃善饮的人。现在两人都有几分醉意,但是他们的举止还很得体。缪法为了不让自己流露出内心的激动,便找出一句话来打打岔:
“老天爷!这儿真热,”他说道,“夫人,这么热,您在这儿是怎么过的。”
大家正要谈这个话题时,化妆室门外传来了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博尔德纳夫拉开门上修道院式的带铁格子的小木板。原来是丰唐来了,他后面还跟着普律利埃尔和博斯克,三个人的腋下都夹着酒瓶,手里拿着酒杯。丰唐敲敲门,大声说今天是他的圣名瞻礼日,他买了几瓶香槟酒请客。娜娜瞧了瞧王子,看看他的意见如何。他会同意吧!如果殿下不想干涉他们进来,她就太高兴了。但是,还没等到王子开口,丰唐就进来了,他用咬字不清的语调连连说道:
“我可不是阿巴贡,我来付香槟酒的帐……”突然间,他发现了王子殿下,原来他不知道王子殿下在那儿。于是,他突然收住话头,露出一副丑角的郑重神态,说道:
“达戈贝尔特国王在走廊里,他请求和王子殿下碰杯。”
王子嫣然一笑,大家都觉得这个场面太妙了。然而,化妆室太小了,容纳不了这么多人。大家不得不挤一挤,萨丹和朱勒太太被挤到屋子最后面,紧靠帷幕,男人们则挤在半裸体的娜娜的周围。三个男演员还穿着第二幕的服装。普律利埃尔脱下了瑞士海军上将的帽子,如果不脱下帽子,帽顶上的大长翎毛会被天花板触断。博斯克身着紫红色外套,头戴白铁皮王冠,他那两条醉汉的腿好不容易才站稳,接着向王子施了礼,俨然是一位君主在接待一个强大邻国的王子。大家的酒杯里都斟得满满的,现在开始碰杯。
“为殿下干杯!”博斯克老头郑重说道。
“为军队干杯!”普律利埃尔补充道。
“为爱神干杯!”丰唐高声叫道。
王子很有礼貌地频频举杯。他等待着,行了三次礼,喃喃说道:
“夫人……海军上将……陛下……”
接着,他一饮而尽。缪法伯爵和德·舒阿尔侯爵也跟着举杯。大家不再开玩笑了,仿佛都置身于宫廷。在煤气灯的热烘烘的水气之下,演出这幕严肃的滑稽剧,可说是把舞台世界延伸到现实世界里了。娜娜忘却自己穿着一条衬裤,裤子边还露出衬衫的一个角,俨然是一个贵妇人,成了维纳斯王后,她在打开她的小小居室,迎接国家要人。她每句话里,都脱口带上“王子殿下”几个字,她真心诚意地行屈膝礼,把两个丑角演员——博斯克和普律利埃尔分别视为君王和陪同君王的大臣。这位真正的王子、王位继承人,竟然在喝一个蹩脚演员的香槟酒,在诸神的狂欢节上,在这王国的化装舞会上,居然自由自在地呆在服装员、妓女、布景工人以及玩弄女性的人中间,对于这种奇怪的混合,谁也没有发笑。博尔德纳夫被这次演出振奋了精神,他思量着,倘若王子殿下愿在《金发爱神》的第二幕里像这样露露面,将会给他增加多少收入。
“喂!”他叫道,口气变得很随便,“我们去叫我的小娘儿们下来。”
娜娜不赞同她们下来。不过,她自己却放肆起来。丰唐的滑稽可笑的面具吸引了她。她用身子碰了他一下,目光直溜溜地盯着他,就像一个嘴馋孕妇想吃一种不干净的东西似的,她突然用亲昵的口气对他说道:
“喂,斟酒呀!大笨蛋!”
丰唐把杯子里都斟得满满的,大家一边喝酒,一边举杯反复说那几句祝酒词:
“为殿下干杯!”
“为军队干杯!”
“为爱神干杯!”
这时,娜娜做了一下手势,叫大家安静下来。她把杯子举得高高的,说道:
“不,不,为丰唐干杯!……今天是丰唐的圣名瞻礼日,为丰唐干杯!为丰唐干杯!”
于是,大家第三次干杯,为丰唐欢呼祝贺。王子见娜娜的目光贪婪地盯住这个丑角,也向他致意。
“丰唐先生,”王子彬彬有礼地说道,“我为你的成功干杯。”
这时候,殿下的礼服的后摆扫到梳妆台的大理石上。这间屋子颇像卧室中放床的凹室,也像一间狭小的洗澡间,空气中弥漫着盥洗盆和湿海绵散发出来的水气,浓郁的香水气味,还夹杂着一点醉汉呼出来的香槟酒酸味。娜娜紧紧夹在王子和缪法伯爵中间,他俩不得不一直举着手,否则,他们只要稍微动一下手就会碰到她的屁股或乳房。朱勒太太脸上一滴汗也没有,依然呆板地呆在那里。连萨丹这样生活堕落的女人,看到王子殿下和几位穿着礼服的先生同几个身穿戏服的演员在一起,与一个半裸体的女人厮混,都感到惊讶,不禁暗暗思忖着,大人先生们也已经不那么干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