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天使秋夜上梁山
'史纪感言' 我们无法回避一个现实:白衣天使也是人,也生活在柴米油盐大白菜之中。天使站在局促斗室的小窗下,看着高楼大厦把偌大个天空分割成几片碎块,愤愤不平。天使不快乐能给病人微笑么?也许,有钱人最快乐,可有钱人瞧得起你么?你也许会说我是来医疗消费的,我是上帝呀!可天使正烦着呢,医患关系能不紧张么?天使穷愁潦倒内外交困,又面临下岗威胁,想起水泊梁山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路见不平还能一声吼,他决心要卸掉美丽而沉重的双翅,还原一个凡人的身份了。
我叫刘显刚,男性,45岁,辽宁省沈阳市人,副主任医师职称。
1984年我毕业于中国医科大学临床专业后,分配到辽宁省铁岭市一所二甲医院担任内科医生。这家医院有一千多名职工,五百张病床,医疗设备也不错,承担所在区域40余万居民的医疗工作。我蜗牛般一呆十多年,月薪最高盼到780元。妻子卉艳是病房护士长,勇敢冲破家庭阻挠和我结合,婚后生了个儿子,我因之格外地宝贝她。院方分给我们双职工一套两家合住的54平方二居室。一间较大的11平方的居室我们住,装下傢俱后连转身都困难。药剂员小龚,三十多岁的离婚女人拖着个儿子,谁见了谁可怜,院方就让她住进我们8平方的小居室。
无意中,院方已经把一个无情的事实摆在我们面前,和谐、快乐、充满阳光的希望,被人性中的自私击得粉碎。小龚是风风火火的脾气,三天两头找茬儿,而卉艳的伶嘴俐牙也是半句不让人。上不得台面的琐事成为斗气拌嘴的借口,战争不断升级,厨房划了一道线,阳台拉着两条晒衣绳,厕所按放两个纸筒……卉艳有时会像祥林嫂似地唠叨:“有一套房子就好了,有一套房子就好了……”我看了都害怕,心在滴血。我们下定决心积钱买房。终于从三口人的牙缝里抠出七、八千元,天边出现了一抹曙光。
命运,威严而不可抗拒,买房成了奢侈妄想。2000年6月,“小病拖,大病扛,重病等着见阎王”的民谣不幸应在我父亲身上。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父亲肺癌去世不到一年,2001年8月母亲心肌梗塞抢救无效。“一人致病,三代受穷”真乃血泪箴言,我们那几千元只够几天药费,还向对我们夫妇尚未释怀的岳父母借了一万多元。
妻子卉艳从唠叨房子变成数落还债:“看人家小赖、老贺,和你一拨儿毕业,谁不是到底下医院寻找个阑尾炎切除啥的,就有千把元赚?你倒好,七尺男子人高马大,倒拉下一屁股债!破内科有啥干头,当初院里叫你干外科,你吃错药还是脑袋进水了死活不干,这下好了,跟你死活受穷吧!”
卉艳骂得痛快,眼睛里的冷漠、麻木的阴影因此消失了;反倒令我放心许多。我男子汉海湾般的胸怀,不就是让她这只无助的小船停泊喘息的么?我愁白了头发,世上还真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呀!
我躺在斗室的双人床上,看着结婚时的桌子柜子,油漆斑驳脱落,越看越像烧伤病人的疤,深一块浅一块。而身子下的床铺,一动咯吱乱响,有一天,七岁的儿子问卉艳:“妈,昨夜爸欺侮你啦?”卉艳满脸通红,抬手给儿子一巴掌,儿子还没哭出声来,她自己眼泪已经断线珠子似的扑簌簌落下。第二天,卉艳就把儿子送到娘家。
“刘显刚,你是男子汉么?”我这样诘问自己。大丈夫,战争年代,骑马挎枪走天下,逢敌亮剑当英雄;和平时期,事业成功,口袋里有用不完的钱,把妻子打扮得漂漂亮亮,送儿子读贵族学校,孝敬老爹老娘岳父岳母名烟名酒*脑白金,哥儿们吃饭买单时不再低头装孙子而是高扬信用卡吆喝:“小姐,我刷卡!”可我,刘显刚,二百元一套西装逢年过节装门面,妻子的白里透红的脸蛋儿,爬满蝴蝶斑快成松树皮了,几回回梦到老鼠啃着自己的心尖儿一揪一揪的疼。
卉艳见我愁容像阴雨菲菲连日不开的天色一样,上班前两手抱着我双肩反倒安慰说:“别愁坏身子,横竖我们娘儿俩跟你慢慢熬就是了。装点笑容,人家病人排了半天队,可不想看到你阴着脸。”
可是,你自己就有笑容么?卉艳带回的信息,又在一家人心头压上一座大山。院部下达通知,为了进三甲医院必须购买够水平的设备,每位工龄10年以上的医师必须交4000元,护士交2000元,三年后归还,否则下岗待命。院长新官上任三把火,把进三甲当成仕途政绩,帐上没钱,又不能抵押住院大楼贷款,只好把办法想到医护人员的身上。
四眸相对,无语凝咽。卉艳把要送到娘家的儿子的生活费又放回去,说道:“只好再求我爸妈了,总不能双双下岗呀!”我的心肝像被揪成一团,恼羞成怒地喊道:“还嫌我不够丢人?”卉艳也不示弱,把枕巾往地上一摔:“自尊,自尊能当饭吃吗?”
卉艳的父亲是区教育局长,哥哥姐姐弟弟上的都是名牌大学,留在北京上海天津“出息着”。当初,她爸爸就极力反对我们的结合,后来如花似玉的女儿成了黄脸婆又归咎我一人,“全看在小外孙脸上”的话就是这个老头子说的。
倒是卉艳先自软下心来,喃喃自语道:“都怪咱们一个月才挣七八百元嘛,要是像乔老师他们两口子,在A市打工,一个月一万多,还愁啥呀?”
我忽地打了个激凌,一个模糊的念头电光石火般在脑际一闪。人的命运常常取决于瞬间。我拍案而起:“老子不干了,你把乔老师的电话号码给我!我也是男人,我也是副主任医师!”
我把卉艳吓着了。“那么远的地方,你孤身一人!辞了职丢了工作你疯啦?”
乔老师是卉艳读卫校时的生理科教师,当医生也是半路出家,她的丈夫武老师是我实习时的指导医师,一次肠套叠手术不成功,病人部份肠坏死,出了大事故后,不得已带着老婆闯荡A市去了。如今武老师历练出来了,成了整形一把刀,专门在女人脸盘和胸部雕刻美丽。据卉艳说:“他们一年赚十几万元哪!”但卉艳说人家是夫妻闯天下,而且那边有亲戚,我们岂能与之相比。
我们陷入两难境地。
有一件说不出口的事情改变了卉艳的想法。
和我们住同个套房的药剂师小龚的儿子十五岁了,在客厅搭了一张单人床。十五岁的孩子正是猪狗都嫌的时候,也许是在单亲家庭长大的缘故,不知从哪学来恶作剧:经常蹲在我们卧室门旁“听床”,听到得意处就敲一下门,让我们吓一跳嘎然而止。那一夜,居然惟妙惟肖学一声卉艳的呻吟。卉艳怒不可遏,跳下床开门出去,不料碰到在厅堂上打毛衣的小龚,先声夺人道:“用得着那么惨叫么?”卉艳咬碎贝牙,“怦”一声巨响把门关紧。
卉艳站在我面前的形象,至今烙在我的脑海里难以消逝。她两手插腰,胸脯起伏宛如开水壶冒着热气,眼睛里迸溅蓝色的火苗,恶狠狠拿我出气:“活不下去了,再也活不下去了!你走,你走,是男子汉你就走得远远的,没挣一套房子你别回来!”
第三天我就辞掉那个类似于“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一般的医生职位,离开了令我留恋但更多的是令我失望和哀怨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