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垂青史!中堂大人屠宰相之位,掌栋梁之职,当不负天子重托、万民仰望!”
本来,李鸿章所说的“历史”啊,“公论”啊,不过发发牢骚而已,却被易君恕移花接木,借题发挥,把面前这位年迈虚弱颤颤巍巍一步三喘的老朽推上一身系天下安危的风口浪尖。如果此时他们的身旁还有第三者在场,听到这种过分的吹捧,也许会掩口而笑;可是在李鸿章听来,却如春风拂面,舒服得很,“君子闻过则喜”不过是骗人的假话,谁不爱听顺耳之言呢?
“不敢当,易公子过奖了!”李鸿章那张稀松的脸上漾起难得的笑容,“鸿章并非无救国之志,只可惜,如今廉颇老矣,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把奉承领受了,然后再把责任推掉,不仅是这位久经宦海沉浮的老官僚的圆滑,他其实连自己都不敢相信:大清国已经将近三百岁了,老迈不堪,发落齿摇,百病缠身,周围还有一大群红毛洋鬼张牙舞爪,就凭一个李鸿章便可以祛病降魔、妙手回春?仅仅当作一个吉利的笑话听听罢了。
易君恕却不是在和他说笑话。
“大人年事已高,自然无须去领兵打仗。晚生以为,当今救国之计,最为紧要的是两件事,一是对内,明定国是,变法维新;二是对外,争我国权,守我国土。去冬今春,旅大、胶州接连被强占、租借,现在英国人又要展拓香港界址,大人身负外交重任,谈判桌就是两军对垒的战场!”
李鸿章脸上的笑容像被一阵风扫去,突然变得冷若冰霜。易君恕贸然造访,跟他兜了那么大的圈子,直到现在才道出了真正的用意!台湾、旅大、胶州湾,或割或租,都是从李鸿章的手里放出去的,眼见得香港的拓界也拦不住,此外还得搭上一个威海卫,这都是无可奈何的事。其中委曲,决非你易君恕一个小毛孩子所能明了的,竟然跑到总理衙门来指手画脚,说三道四,似乎比老夫还要高明,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了!
总理大臣的尊严受到了冒犯,这是李鸿章难以容忍的。然而他却并没有发作。易君恕不是对手,对这么一个无职无衔的白衣举人大发雷霆,反倒显得他气量太窄了。何况这位还是“故人”之后,姑且宽容一些,希望他能知趣。
“易公子,”李鸿章忍住心中的不悦,用尽量和缓的语气说,“请问,府上的祖籍是广东新安县吗?”
“不是,”易君恕一愣,不知道他突然问起他的祖籍是什么意思,也只好答道,“晚生祖上,世居北京。”
“如此说来,香港拓界与公子并无利害瓜葛,”李鸿章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又为何如此关切呢?”
“中堂大人!”易君恕又是一愣,没有想到堂堂总理大臣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新安虽不是晚生的家乡,但毕竟是大清国土!晚生有一位朋友,从新安来京赴试,得知香港谋求拓界的消息,深为焦虑不安……”
“嗯?你来见我,倒还是受他人之托?”
“是,大人!晚生的这位朋友说……”
“好了,不必说了!与外夷交涉,乃是国家大事,何须私人投门拜帖?”李鸿章一个冷笑,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总理衙门自会以大局为重,权衡利弊,妥善办理,公子就不必多虑了!”
“大人!”易君恕吃惊地看着李鸿章,愤然说,“晚生自知人微言轻,然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今天贸然求见大人,并非为了身家私利,而是不忍看我大清国土一再任人宰割!大人,前车之覆,后车之鉴,您要为大清国守住每一寸土啊!”
像一记重槌猛击在李鸿章的心上,“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一语等于当面指斥他的误国、卖国,并且警告他不可一误再误、一卖再卖!
李鸿章被激怒了。他提起手中的手杖,重重地戳下去,脚下的方砖地“略”地一声响。他要教训教训这个毛孩子,让他知道知道总理大臣的厉害!可是,面对这个振振有词的易君恕,仅仅震怒发威是不行的,还必须以理服人。他说什么呢?
“唉!”李鸿章的手杖戳在地上,随之发出来的却不是雷霆暴怒,而是一声深深的叹息,“娃娃,‘为大清国守住每一寸土’,这话说起来容易,可做到太难了。我何尝不愿意在洋人面前昂首挺胸,与列强争一日之短长?可是……你哪里知道我的难处,国家的难处!”
他摆摆手,不再说下去。那意思是告诉对方:国家大事,本不是该对你说的,也不是你该问的,更不是你能管得了的。算了,不必多言了!
易君恕却不知进退,继续慷慨陈词:“大人,晚生知道国家艰难到了极点,危急到了极点,所以,我们已无退路可走,多难兴邦,此其时也!强国当从变法做起,保国当从保土做起!道光、咸丰两朝打了两次败仗,丢了香港、九龙,至今国土未归,国耻未雪,如果光绪朝再允许香港拓界,则耻上加耻,何以向国人交代?何以向子孙后世交代?大人,大人!您即使不为国家着想,也要爱惜自己的名声啊!”
“我的名声?”李鸿章怦然心动,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眼前,猛地闪现出自己所经历的一次一次屈辱情景,议和,签约,议和,签约,那些条约,每一张都代表着一块国土、一份国权的丧失,每一张都签着他的姓氏,现在都白花花地在眼前晃动,一张接一张,排成长长的一排,好像是他几十年来磕磕绊绊走过来的谈判之路,这条路直到现在也没有走完,也许要走一辈子,走到死!那么,待到百年之后,当中国人的子子孙孙回顾这条漫长的、屈辱的路,将怎样评说李鸿章?给他一个怎样的名声?只怕历史真地要对他无情,天下公论将鞭答这个无以自辩的亡灵!啊,太可怕了!
一阵惊悸攫住了他的心,李鸿章面如死灰,愣愣地望着窗外残阳如血的天空。
“中堂大人,为国家、民族计,为千载声名计,请自珍重!约不可签,地不可让,望大人三思!”易君恕立起身来,朝他深深一揖,突然,双膝跪倒,饱含热泪的双眼凝望着李鸿章,“晚生代表为国捐躯的先父亡灵,拜托了!”
李鸿章僵坐在太师椅上,颤颤巍巍伸出枯槁的右手,端起了身旁的茶碗:“送客!”
第二章 报国无门
黄昏时分,怏怏而归的易君恕回到他所居住的南城。
这里是个“丁”字街口,那上面的一横,往东通虎坊桥,往西通广安门;下面的一坚,往北通宣武门;一横一竖相交的地方,叫做“菜市口”。菜市口当然得名于菜市,但它的出名却不是因为寻常的萝卜青菜,而是另有一番用处:宰杀活人。据说,菜市口在元朝时叫柴市,南宋丞相文天祥被元军俘虏,公元1279年在此就义,菜市口近旁有一条文丞相胡同,便是因此而得名。又有一说,柴市故址在交道口文丞相胡同,与此相连的府学胡同并有文丞相祠,可作确证。尽管其说不一,但元大部刑场名为柴市则无异议。明朝的刑场设在西市,地点是西四牌楼“十”字路口,1449年明英宗北征瓦刺被俘,兵部尚书于谦拥立景帝,为保卫北京立下赫赫功勋,却又被获释后的英宗以“谋逆”论罪,于1457年杀害于西市;1629年,清朝的前身后金军从古北口进入长城,攻打北京,明兵部尚书袁崇焕星夜驰援,而崇祯皇帝却中了敌人的反间之计,以“通敌谋反”罪名将袁崇焕问斩,也是在西市行刑。清朝以菜市口为刑场,这里东望虎坊桥,取驱羊入虎口之意。每年冬至之前,经过秋审定案的死刑犯一律押解到此处行刑。宗室贵族如果犯了死罪,通常在宗人府内“赐尽”,但也有例外,比如1861年咸丰皇帝在热河晏驾之后,皇子载淳继位,载淳的生母叶赫那拉氏和咸丰的六弟奕訢发动北京政变,将反对垂帘听政的顾命大臣处死,其中之一的肃顺就是在菜市口行刑,那肃顺在人头落地之前还破口大骂“鬼子六”呢!
菜市口这块横尸流血之地,每年也就只用一次,遇有特殊的重大案犯,也有不待秋审,随时拉来处决的,但毕竟不是月月都有、天天都有,所以在平常日子,这个“丁”字街口依旧热闹繁华,酒旗商幌高挂,五行八作云集,士农工商、男女老幼摩肩接踵,刑场的血雨腥风便不著一丝痕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