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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部分(第2页)

身体虚弱的老牧师由女儿搀扶着,颤颤巍巍走下楼,在客厅里碰到了易君恕。

“翰翁……”

“易先生也是要拦我吗?”林若翰苍白的面颊泛起微笑,心里在想着,对这位客人的劝阻该如何回答,才能不拂人家的好意。

“您有您的信仰,我怎么好阻拦呢?”易君恕说,“也许您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心情最为舒畅,最为有益您的健康。只是,贵恙初愈,出门请多保重才是!”

“谢谢易先生!”林若翰深为感动,易君恕的这一句话胜过了家里人所有的那些琐言碎语,这才是一位学者的风范。想到这里,他倒萌生了一个念头,“易先生,我早就想邀请您前往圣约翰大教堂参观,今天岂不正是一个机会?”

邀请是真诚的,林若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流露着自豪和对对方的尊重。

“多谢翰翁的盛情,不过……”易君恕显然没有这个准备,略一迟疑,说道,“我以为,凡进入那神圣殿堂的,应该是具有坚定的信仰的人,而我是个教外的凡夫俗子,恐怕并不适宜……”

婉言谢绝也是得体的,既没有亵渎人家的神圣,又不愿随波逐流附庸风雅。林若翰明白无误地听懂了对方这番话的真正含义,自己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圣父、圣子、圣灵,至今并没有为易君恕所信仰。但他却又相信,像易君恕这样的人,一旦接受洗礼,皈依基督,必是最坚定的信徒,绝对不会像当年他在华北赈灾中所发展的教徒那样“吃教”。而在易君恕真正建立起信仰之前,又坚决不肯“滥竿充数”,这也正显示了他的正直和严肃。林若翰知道,自己对易君恕的感染至今还没有达到出神入化的程度,要吸引这样一位有思想、有见识、有追求的中国学者自觉地拜倒在基督的脚下,还需要花费长久的努力,也不可操之过急。

他也不再勉强,道声“再见”,出了客厅,朝大门走去,轿子已经等在翰园门口。

翰园离圣约翰大教堂其实很近,不过半英里的路程。林若翰之所以每天乘坐轿子来往,多半是为了维护牧师的尊严,再加以年纪大了,徒步行走山路也已经感到吃力。倚阑扶着父亲上了轿子,自己沿着松林径走下去,到圣约翰大教堂也只需要十几分钟。

林木蓊郁的“政府山”徐缓地起伏延绵,一派浓绿中矗立着香港最重要的三座建筑:上亚厘毕道旁的总督府,红棉道旁的英军司令部,炮台里的圣约翰大教堂,这片不大的三角形区域,却是香港的政治、军事、宗教的中心,堪称香港的心脏。三座建筑之中,总督府规模最大,而最为雄伟壮观的则是圣约翰大教堂,那高耸的钟楼,在今日之香港尚无出其右者,远在维多利亚港便可以眺望它的雄姿。

圣约翰大教堂的历史几乎和香港开埠的岁月一样长。

早在1838年,英国人史丹顿只身远渡重洋,来华传教,1840年秋在鸦片战争中被驻守广东的清军俘虏,四个月后获释返英,仍念念不忘俟机东来。1841年,随着大英皇家舰队对香港的武装占领,基督的福音传到了这座海岛,英舰牧师菲利浦在九十八师舰长爱德华的支持下,建成了以本板为壁、洋布为窗的第一间简易礼拜堂。1842年,鸦片战争停息,香港正式割让英国,伦敦圣公会封史丹顿为圣品,派遣他来港开办教会。是年,圣公会信徒在花园道口的美梨操场建起一座临时性木棚,以供在此驻扎的军人、港府的官员以及各种身分的欧籍侨民祈祷,这座木棚便是圣约翰大教堂的前身。

1844年,史丹顿牧师倡议建立一座永久性的礼拜堂,得到刚刚上任的第二任港督戴维斯的支持,1847年3月11日奠基动工,整整两年后即1849年3月11日落成,仅仅稍晚于1843年落成的天主教圣母原罪堂,但又比1865年落成的巴色西人愉宁堂、1866年落成的圣公会圣士提反堂、1867年落成的巴色会客家礼拜堂、1872年落成的圣约瑟教堂都要早得多。最初它曾经被设计成当时英国本土流行的“哥特式”,像大多数教堂那样。但后来却由于种种原因,不得不因陋就简,吸收了11世纪至12世纪期间从法国传入英国的“诺曼式”,注重它的实用价值、深厚凝重的气势,而不像后期的“哥特式”那样精工巧作、玲珑剔透。因为在圣约翰大教堂设计和兴建之初,第一次鸦片战争结束不久,刚刚踏上香港土地的英国人喘息未定,首先兴建的官方建筑是红棉道旁边的英军司令官邸,当时连港督的住处还没有一个固定的着落,如今人们看到的总督府是迟至1855年才落成的。远隔重洋的殖民地自然也不可能指望从本土运来精于西方建筑的技术工人和笨重的砖、石、木料,一切只能就地取材,采大平山石,挖港岛土,招募当地和来自中国内地的苦力,材料和技术均未能得心应手,再加以财力所限,圣约翰大教堂的兴建也就不可能大肆铺张,极尽豪华。经费是由英国圣公会募集的,一半来自英国,一半取自香港,一共花了八千七百三十六英镑,而这样一座建筑在英国本土大约只需要三千英镑的成本,相比之下,这里贵得多了。由于经费拮据,1849年落成的仅仅是中座礼拜堂,直至1853年才完成了钟楼。1869年至1872年又增建了圣坛所,耗资港币八万四千元。而那时,最早建成的中座已被白蚁严重侵损,于是重修中座,改装了玻璃镶嵌彩窗。1890年,增建了洗礼堂,翌年又增建一座礼堂,以供集会之用。香港不是一天建成的,圣约翰大教堂具备今天的规模,也非一朝一夕之功。

尽管如此,圣约翰大教堂仍然颇具特色,它那乳白色的墙壁和黑色的瓦顶,在绿树青山的映衬下分外引人注目。修长的尖顶门窗造型和檐下的犬牙连续图案削弱了“诺曼式”建筑的笨重,增加了几分纤美,屋顶边缘的雉堞形装饰又平添了些许庄严。四层高的钟楼高耸着四个尖顶,在港岛早期的建筑物中已是鹤立鸡群,称得上“巍峨”二字,每当黎明的曙光剪出它的背影,黄昏的夕照染红它的玉体,依山面海的西洋美人自有一番迷人的神韵。

林若翰牧师来港三十八年,有三十三年在圣约翰大教堂任职,除了回英国度假和到中国内地旅行期间,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里度过,而星期天的主日崇拜则几乎从无缺席。光阴荏苒,岁月匆匆,当年一头金发的英格兰青年如今已是白发苍苍的老翁,圣约翰大教堂伴随他度过了一生中最美好的青春年华。这里是他灵魂的住所,精神的家园,他熟悉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如同熟悉自己的宅院,他热爱这里的每一位同事每一位教友如同热爱自己的家庭成员。现在,当他的轿子沿着花园道一步步走近那耸立蓝天的钟楼,当他看到山间小路上络绎前来的主内兄弟姐妹,卧病两天来的郁闷心情为之一爽,老迈身躯的不适之感似乎也减轻了。

轿子在钟楼前的草坪上停下来,林若翰立即被教友们所包围。

“早安,林牧师!”他们向他问候。

“早安,我的兄弟姐妹,愿主赐福给你们!”他向他们表达最美好的祝愿。老牧师神态安详,满面笑容,如沐春风,谁也想不到他刚刚从病床上挣扎着起来。再过一会儿,他将和这些教友一起作主日崇拜,并且登坛讲道,这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阿宽送走了林牧师和倚阑小姐,关上了沉重的镂花铁门,转过身来,发出一声叹息,脸上那恭顺谦卑的笑容便消失了。

四十八岁的阿宽来到翰园已经十四年,十四年如一日,在主人眼里,那笑容永远挂在脸上。不管在任何时候,只要主人一声呼唤,阿宽马上就出现在面前。无论吩咐他去做任何事情,总是立即回答:“是,牧师!”“是,小姐!”从来没有说过半个“不”字。倚阑小时候,阿宽把她驮在背上,在翰园的草坪上手脚并用地爬来爬去,只要小姐玩得开心,阿宽虽汗流泱背,仍然是满面笑容。有一次牧师带着小姐在海边玩,倚阑一不小心把布娃娃失落在海里,转眼间就被汹涌的浪涛卷走好远,阿宽纵身跳进大海,在浪花里几番出没,终于抓住了那即将沉没的布娃娃,当他气喘吁吁地爬上岸来,林牧师狠狠地训斥他:“为了一个小小的玩具,你怎么能拿生命去冒险!”阿宽笑笑说:“没关系,只要小姐开心,我也开心!”倚阑进了幼稚园,每天的接送自然都是阿宽的事,每当他在门旁等到下午四点钟,听到奔跑过来的倚阑叫一声:“宽叔!”阿宽就赶紧迎过去,一把把她抱起来,那是他心里最欣慰的时候。阿宽接送小姐一直到她念完小学,进了皇仁书院为止。不是阿宽懈怠了,而是小姐一天天大了,不好意思再让他接送了,而且这么一个脊背佝偻、肤色黧黑的老仆人等在皇仁书院的门前,在金发碧眼的老师、同学眼里,也有碍观瞻。十四年过去,阿宽一天天老了,如今已经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仍然兢兢业业地管理着翰园,脸上挂着恭顺谦卑的笑容。在小主人眼里,他仿佛是天性如此,这个老仆人似乎不知道什么叫烦恼,什么叫痛苦和悲哀,他以低贱的华人仆役身份能够长住在半山欧人区的翰园,已经十分知足了,此外还有什么所求呢?

阿宽佝偻着腰,往门房走去。他的下颚在咀嚼似地轻轻蠕动,好像一头老牛在反刍草料,脸腮上的那些纵横纹路便随着上下左右地扭曲。世上没有天生的笑面人,阿宽那恭顺谦卑的笑容都是做出来的,而当他不在主人的视线以内,只身独处之时,则换了另一副神情,这才是真实的阿宽。就像粉墨登场的“丑”角,台前伶牙俐齿,插科打诨,台后卸了戏装,牵肠挂肚的是一家老小、柴米油盐,便再也笑不出了。

然而阿宽却不是为这些发愁,他没有家,没有妻室儿女,“王老五”当到四十八岁,翰园也就是他的归宿了,在这座镂花铁门之外再没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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