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迟天任向阁下问候!”
卜力没有回答,把手里的电文递给了秘书,交代他马上拍发,这才不屑地侧眼瞥了低头哈腰的客人一眼。他根本不认识迟孟桓,甚至连他所“代表”的老爹迟天任也全无印象,一个挂名的华人太平绅士在总督心里能有什么地位呢?这也值得像商标似地贴在脸上到处炫耀?未免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啊,迟先生,”骆克倒想起来了,向他点点头,“那天在‘杏花楼’的宴会上,我好像见过你,你也是‘代表’令尊出席的?”
这番问话里面,明显地含有挪揄之感,言外之意就是:你连你老爹那份吃的荣誉都不肯放过,“代表”他去吃?
“是的,阁下,”迟孟桓恭恭敬敬地答道,“家父一向拥护政府,热心公众事业,但毕竟年岁大了,心有余而力不足,敝人理应代替父亲为政府效劳。”他自己也觉得这一番逢人必说的解释过于绕嘴,但又有什么办法呢?自己没有一块像样的招牌,太平绅士又不能像家产那样由父亲随意转送给儿子,也就只好用这种借光的办法来为自己壮门面,老爹活一天就借用一天,说不定哪天老爹一伸腿,再借用的时候还得加上“已故”二字,就更绕口了。正是那天在“杏花楼”的晚宴上,迟孟桓碰见了一个不愿意见到的人林若翰,更激发了他心中越来越紧迫的危机感:林若翰近来明显地要发达起来,一旦他正式被任命为太平绅士,肩膀就和我老爹一样高了,不,人家是货真价实的英国人,本来就高华人一头,当了太平绅士就更高了,再想扳倒他也就更难了!那将如何是好?所以,努力为自己寻求进身之阶,最为要紧……
迟孟桓心里正在七上八下,骆克向他问道:“你什么时候做了梅上尉的助手?”
“不敢当,这是警察司阁下对我的褒奖,”迟孟桓赶紧说,“其实我哪里配做他的助手?警察司阁下要下乡办公事,我只不过跟着他跑跑腿,做做翻译罢了。”
“梅上尉自己不是精通汉语吗?”骆克转脸望望梅轩利,“你还需要翻译?”
“讲不太好,那些方言土语,有时候听不大懂,迟先生可以助我一臂之力,”梅轩利说,这位一向以精明强悍、作风清廉著称的警察司到底私下里得着了迟孟桓多少好处,外人不得而知,此时,极力替迟孟桓美言,“更重要的是,他对新租借地的情况很熟悉,向我提供了不少重要情报……”
“噢?”卜力这才对迟孟桓有了兴趣,不禁向他问道,“你是新安县人?”
“哦,不,阁下,”迟孟桓终于等到了总督直接向他发问的机会,诚惶诚恐地答道,“敝商行的业务和中国内地常有联系,而且,”说到这里,他有些夸张地压低声音,以诡秘的眼光望着卜力说,“我的管家就是元朗厦村人,最近,我派他回老家去了……”
“为什么?”卜力并没有理解他的意思,反而觉得此人有些故意耸人听闻,你的管家回老家这种琐屑小事也值得报告总督吗?
“为了摸清当地的情况,”迟孟桓解释说,“帮助政府接管新租借地……”
“嗯?”卜力仍然觉得奇怪,这个人没有受任何人的派遣,竟然主动地帮助政府搜集情报,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甚至令人怀疑他有什么私人目的,于是直截了当地问他,“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了报酬吗?”
“不,阁下!家父身为大平绅士,帮助政府维护治安是应尽的责任!”迟孟桓神色肃然地说,脸色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泛红,这是他当面向总督表示赤胆忠心的难得时机,当然不会错过,“当年查尔斯·义律爵士攻打广州的时候,家父曾经冒着枪林弹雨为皇家舰队运送给养,为捍卫大英帝国的利益,我们迟氏家族不惜付出一切!”
“啊,很好,”卜力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在巴哈马、纽芬兰和牙买加担任总督的时候,也曾经接触过一些对殖民地宗主国衷心拥护的当地居民,这正是大英帝国的威力和总督的尊严的最好体现,“你——很好!”他再次强调说,又问,“那么,请你谈一谈你所知道的新租借地的情况,这是我现在最关心的问题!”
“是,阁下!”迟孟桓说,“据我所知,那里的情况有些麻烦,当地的刁民并不理解划归英国管辖是他们的幸福,私下里准备对抗政府的接管,许多村庄筑起围墙,组织壮丁,进行武装操练……”
“我已经得到类似的情报,”卜力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过据立法局的两位华人议员分析,新安县历史上就有修筑围村的传统,像巡丁、更练、团练之类的农民武装也不是新近出现的,他们的目的多半是为了抵御海盗。这些分析是有道理的,我也不大相信那些农民会对政府造成威胁,他们没有军事知识,也没有近代化的武器,大刀、长矛只不过像舞台上的道具,我来到香港已经领教了粤剧的武打,那种由锣鼓伴奏的舞蹈动作倒是很热闹,可是,和打仗完全是两回事!哈哈!”
说着,他鄙夷地笑了起来。
“不,阁下,”迟孟桓说,他为总督的过于乐观而感到遗憾,“他们不仅使用刀枪,而且正在发起募捐,购买新式武器。最近,香港上环的丝绸铺销路突然呈旺盛趋势,敝商行的绸缎庄也发现青色、黑色的绉纱供不应求,顾客大多是从新安县过来的客家妇女……”
“这和武器有什么关系?”卜力听得莫名其妙,“难道丝绸可以用来作战吗?”
“这里面有个秘密,阁下,”迟孟桓说,“据我手下的人了解,她们买回去是给男人做缠腰的带子,”他撩起自己的西服,在马甲上比划着说,“然后把短枪藏在里面……”
“他们有枪?”卜力问。
“是的,阁下。”迟孟桓说,“他们正在通过多种途径,从‘水客’手里收购枪支,有步枪,也有手枪,不过都不是新的,许多已经生锈了,他们请当地的铁匠和钟表匠进行修理……”
“嗯……”卜力的脸色阴沉起来,有些不安了,“看来,这些农民武装的确值得注意,如果真地是为了对抗政府,我们将不排除在接管新租借地的时候使用武力!”
“不过,”骆克沉吟道,“还是要尽量避免流血冲突,免得造成不利于我们的国际影响……”
“当然,如果把可能出现的反抗行动掐死在萌芽状态,就可以省去很多麻烦,”卜力说,“重要的是,要设法弄清楚是哪些人在带头闹事!”
“我这里有一份名单,是迟先生提供的!”梅轩利说着,从警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递给了卜力。
卜力接在手里,骆克也凑了过去,一起审看,见上面用英、汉两种文字写着一串人名:
屏山:邓芳卿、邓朝仪;厦村:邓菁士、邓仪石、邓植亭;锦田:邓九如、邓伯雄;大埔头:邓茂;八乡:邓同、黎春、李邦;泰亨:又湛全;新田:文礼堂;上水:廖云谷;粉岭:彭少垣;丙岗:侯翰阶;青山:杜堂滔;……
迟孟桓在一旁解释道:“这些人多半是新安五大家族的头面人物,广有田产,害怕政府接管之后剥夺土地的永久所有权,所以反抗最力。他们有钱有势,在乡民当中颇具号召力,不可轻视啊!”
“嗯,”骆克说,“这些人,我在调查的时候也有所耳闻。看来,要稳定新租借地的秩序,首先要控制这些首要分子,正如中国的兵书所说:”擒贼擒王‘!“
“阁下是要把他们都抓起来吗?”梅轩利跃跃欲试。
“不,”骆克摇摇手说,“征讨不如安抚!我想,如果以总督的名义向他们一一致函,宣示大英帝国的仁政,保证在新租借地接管之后,尊重地方习俗,保障土地权益,改善乡村环境,提高居民生活水平,并且邀请他们在未来的乡村委员会或者各行政区担任某种职务,这对他们将是有诱惑力的,还会再带头闹事吗?”
啊?!迟孟恒听得心里一沉:这是怎么回事?告密的还没有得着任何好处,被告的倒先被许了官职?前番和林若翰的较量已经失策,不料这回又是失策,自己真是冤枉透顶2既然如此,何必跟着梅轩利去建造什么警署?算了,算了,安心做自己的生意去吧,趁现在还来得及,抢购新安县的地皮,大捞它一把!心里这么想,嘴里却不敢出声,脸上邀功请赏的光彩已经黯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