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登博士脸上皱纹多得能遮挡表情了,身上任何一个部件都很迟缓,因此大部分时间看着都挺淡定,不过林静恒还是从他脸上捕捉到了恐惧。
哈登博士这一辈子,简直就是见证人性多变的一辈子,所有的理想都腐烂变质,所有的朋友都背道而驰,所有的温情都别有用心,哪怕战后复苏的第八星系看起来再生机勃勃,他也再不敢信任这些机心万千的职业骗子。
林静恒假装没看见,用十分客观的语气说:“凯莱亲王回到第八星系的时候,带来了一帮激进派反乌会,在启明星卫星爱玛三上做人体实验,其中被绑架的实验品包括第八星系前任总长和他的一干政府要员,这些人出逃到银河城基地,正好被我们碰见,我们都不知道他们感染的彩虹病毒是一支致病性更强的变种,在没有防护的情况下,曾经跟病人进行过肢体接触,也近距离对过话。之后我被变种彩虹病毒感染,但他没有。”
哈登博士吃了一惊,犹豫了一下,他问:“这件事,你们当时有记录吗?病毒采样、病例之类……”
“有,除此以外,变种彩虹病毒的抗体是我们一起到反乌会老巢拿出来的,机甲上的军用记录仪记录的全部流程也可以给你看。”
哈登沉吟不语——空脑症对彩虹病毒的抵抗力比普通人更强,这个说法应该是基于激进派反乌会的实验数据,但数据还说了,只是强一点,就像青年实验品也比中老年实验品强一点一样。
林静恒他们这些白银要塞的职业军人,各种抗体不知道用过多少,免疫力和普通人相比,几乎不像一个物种,同等条件下,他感染病毒而另一个人没有,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不过话说回来,没准这也是林静恒编出来骗他的,反正第八星系是他的地盘,他怎么编都有人接着圆谎。
哈登博士提心吊胆,用眼角扫了林静恒一眼,十分保守地说:“年代太久远了,关于女娲计划和人类进化,我是取得过一定成果,但那么庞大的资料已经销毁,我又不习惯使用辅助记忆的工具,不可能都装在脑子里。”
林静恒:“如果是真的,芯片对他的伤害会不会比一般人小很多?”
“那取决于芯片是什么芯片,”哈登博士谨慎地回答,“理论上,完美状态下,他如果能安全进化,就没什么伤害。”
林静恒绷紧的嘴角略微放松了一些,因为湛卢说过,陆必行早年拿自己实验生物芯片的时候,取出来放回去、放回去又取出来,来回折腾过很多次,他对生物芯片应该是了解的。
可是这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下来,哈登博士却又说:“你说你见过一个合成的‘鸟人’,这是真的,还是也是骗我的?”
林静恒:“唔。”
哈登博士问:“那这个鸟人过得好吗,后来怎么样了?”
林静恒的眼睛里有阴云闪过。
这个鸟人过得不好,一生都在颠沛流离中挣扎,他有一副品相颇佳的人类灵魂,但是从未得到过为人应有的尊严……一天都没有。后来他死了,而直到死,他也没有一个“鸟人”之外的正经名字。
“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哈登博士说,“如果不想让他的命运变成我和那鸟人的合集,这个秘密应该被埋进黑洞里。”
林静恒的手指倏地一紧,两人一坐一站,相互沉默良久。
不知过了多久,公寓的智能门自动提示,这一层上来了两位客人,从监控里能看见托马斯杨和怀特。
哈登博士几不可闻地说:“不可以考验人性啊,将军。”
林静恒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么您有没有意识到,说出这句话的您,以后即便在第八星系,也不会有任何自由?”
哈登博士笑了一下:“自由的灵魂比天然宜居行星还要稀缺,人人都在画地为牢,只是有人牢房大一点,有人的小一点,有人坐牢也坐得没心没肺,有人清醒过来,就痛苦一些……除此以外,本质上都没什么分别,反正我这一辈子,也从来没有自由过。你林将军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虐待我一个黄土快没顶的老东西吧?”
林静恒没接话,过了一会,他近乎彬彬有礼地说:“我让他们在我家附近给您安排一个住处,生活上有什么不方便的,可以随时让湛卢过去照顾。”
哈登博士看着他,林家兄妹在沃托长大,其实都很会说话,然而都是在有事相求的时候才肯放低姿态、好好说人话,不过好在,相比林静姝那种让人毛骨悚然的阴冷和喜怒无常,林静恒混蛋得好像还更坦荡一点。
老博士半带挖苦地对他说:“哟,我还有这种荣幸么?那真是劳将军费心了。”
林静恒不跟他一般见识:“那您今天有空吗?晚上可以去我家做客,先见他一次熟悉熟悉。”
托马斯杨带着怀特找到老哈登的住处,正好听见这有一句。
“我们家将军也在,”托马斯杨一边兴高采烈地伸手敲门,一边回头对怀特嘀咕,“去他家能见谁,湛卢吗?”
怀特脸上带着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回答:“可能是……是那个‘工程师001’吧?”
托马斯杨感觉这称呼听起来像个人工智能的编号,不过意外符合他们家老大的孤僻气质,毕竟是个随身人工智能都不知道给设定得可爱点的变态,于是说:“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将军都没带我们去过他家,一点也不平易近人,不过沃托那个权贵集中营我兴趣也不大,这回可要好好参观。”
沃托。
暮色四合,保存完整的森林中,仙境似的灯光开始成片的亮起来。
医生们匆匆忙忙地进出元帅府,不时彼此小声交谈着,王艾伦迎面走过来,礼貌地朝他们打招呼:“晚上好。”
“晚上好,秘书长。”
“老元帅今天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