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锐回头一看,吓了一大跳,只见萧墨存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脚底虚浮,似乎每时每刻都要一个不慎,摔到下面去。他脚下一顿,立即挥掌隔开厉昆仑的剑,一个回跃,牢牢扶住萧墨存的胳膊,责怪道:“怎么不老实呆着,摔下去可怎么得了?”
“不劳沈大侠挂心,我自会管好自己。”萧墨存冷冷地拨开他的手道。
“墨存?”沈慕锐察言观色,笑道:“你是怪我与人动手?好了,我只是跟这位切磋一下武艺,江湖中人,此乃常事罢了。”
“厉大人朝廷重臣,高风亮节,刚正不阿,岂是一般江湖游侠可比?”萧墨存正色道:“你动手之时,想过我没有?若你不慎伤了他,让我与公与私,如何自处?”
沈慕锐适才只顾技痒,倒真忘了萧墨存还有南巡督察使这一身份,当着他的面与他的同僚动手,确实于情理上说不过去。他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即捕捉到萧墨存语气中那一丝亲密,不将自己当外人的口吻,登时喜得眼睛都亮了,笑吟吟道:“是,都是我的不是,我向这位大人赔礼可使得?”
萧墨存横了他一眼,对厉昆仑严肃道:“你也是,厉大人。你身为朝廷命官,不顾身份,不分青红皂白,与人拔剑相向,当真有辱官仪。外头事情紧急,你一来不先于我相告,倒先跟我这位朋友动手,实在轻重不分。”
厉昆仑脸上僵硬,收了剑,硬邦邦道:“晋阳公子说的是,是下官冒昧了。”
“厉大人,”萧墨存缓了口吻道:“赈灾之事,节节要仰仗于你。你身负皇恩,那是绝不可以身涉险地的,我这么说你,也是替你着急,你别介意。闲话少说,快将外头进展说与我听。”
“是,归远州府官员已尽数收监,官印碟表均上缴,城内步兵联防营已归入我护军麾下,官粮和私粮清点完毕,烽火营的弟兄们也整队归编,归远城,大致已在掌握。”
“辛苦你了,厉大人。”萧墨存淡淡一笑道:“想必此间数日,大人也收集到贪官污吏不少罪证。这上奏的折子,当由大人执笔为好。”
谁都知道,值此国难,皇帝正要拿着哪一处的官吏杀鸡儆猴。破获归远城贪官盗卖官粮一案,一上报就是一个极大的功劳,现萧墨存让厉昆仑执笔写奏折,等于将这个大功劳拱手相让。厉昆仑为官多年,如何不知。他眉头一皱,立即道:“公子爷,这恐怕不妥。”
“厉大人,没有什么不妥。你就当,让我偷偷懒吧。”萧墨存微微一笑,道:“如今大事已毕,咱们总算可以进入正题,学学那江湖匪人,大喊一声‘开仓放粮’吧。”
第59章
他此言一出,厉昆仑不禁莞尔,沈慕锐哈哈大笑起来,豪气万丈地道:“好,那让我也过过个瘾。”
“那是自然。”萧墨存点头道:“不过在那之前,有劳沈大侠一件事。”
“晋阳公子客气了,请尽管吩咐。”沈慕锐含笑看着他。
“麻烦你怎么把我弄上来,还怎么把我弄下去。”萧墨存心有余悸地看看脚下,道:“日出是好看,只是容易失足。失足也倒罢了,怕的是被人瞧见,以为南巡督察使没了银子,改行与梁上君子争饭碗去了。”
沈慕锐呵呵低笑,手揽住他的腰,轻轻一带,如大鹏展翅一般,姿态优雅地将他稳稳带到地面上去。
厉昆仑微微眯眼,瞧着这个美若骄阳的男子与他人相携而去,眼底一阵空茫。他少年得志,仕途上青云直上,更被当今皇上分为倚重,却从来严于律己,不苟言笑,公正无私。年纪不大,却隐然一派名臣风范。
一般青年官吏到他这个年纪,若未娶妻,家中必定有几个美妾娇婢。他却一心练武习兵,于情事上甚为淡漠。直到了此刻,见别人握着他的手,竟然想也不想,拔剑而上,方骤然明白,心底那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痛,竟然倾向于位儒雅睿智,却有美冠京城的男子。
他不会忘记,初见时那人衣诀翩然,若一片轻羽,落入自己臂膀之中,看清他面目的霎那,厉昆仑不是没有悸动,那静若镜面的心底,被那人的脸庞,无声无息敲出一丝裂缝。然而他立即将之挥出头脑,以为这不过一介娈宠佞臣之流,纵然再美,却也落了下乘。
待到抗旱十三则名动朝野,厉昆仑方久久不能释怀,如此才学,怎会出自一个男宠之手?他生平第一次欺瞒自己忠心不二的皇帝,也只为了那人清亮的眼神中骤然乍现的一丝痛楚和无奈。那一刻,厉昆仑方明白,那人不过龙陷浅池,其本质高洁无暇,又如何肯屈就人下?假以时日,此人挣脱枷锁翱翔九,其光彩又岂是外头一干凡人所能抵挡?他明白这一点,皇帝也必定明白这一点,因此才会有前所未有的犹豫,思量和举棋不定。
终于那人设计相逼,各方面条件已经成熟,皇帝忍痛放其出宫,这才有了他一路相随的缘法。然而这一路走来,越见识那人的宽厚儒雅,果敢刚毅,便越徒增无奈。厉昆仑嘴角苦涩一笑,皇上九五至尊的圣恩眷宠,在那人眼底不过金玉牢笼;白析皓风流倜傥,痴情难收,在那人看来,或许只是一句抱歉而已;才刚那位武功盖世,雍容华贵的男子,如此大费周章,或许也换来那人多看两眼,多笑两声罢。那么自己呢?自己即便能做什么,又怎能去做?
厉昆仑举目四望,无法作答,不由长叹一声,纵身跃下房顶。眼角余光一扫,只见影壁斜角处,一人白衣胜雪,风神俊朗,与他一样同望那人离去的方向,眉眼之间,俱是浓到化不开的哀伤。不是白析皓,却是哪一个?厉昆仑一路与之口角不断,相互讥讽拆招那是常有的事,此时见他这幅落寞模样,却感同身受,连一句嘲弄之言,都说不出来。厉昆仑低头自作不识,欲待自他身边走过。
“你怎么不追他?”白析皓忽然淡淡地问了一句。
厉昆仑脚下一顿,却不作答。
“那人,似乎总能令他开心微笑,莫非我,真的做不到么?”白析皓犹如自言自语,低声问道。
厉昆仑转身,看了白析皓一眼,微叹了一口气,道:“我早说过,公子爷,不是你能招惹的。”
“因为那个沈慕锐?”白析皓狠狠地道,眼光中戾气乍现。
“不是。”厉昆仑缓缓地道:“是因为公子爷自己。他若认定了,必纵千万人吾往矣;他若不认定,却也不畏强御,百折不挠。这样的心性,如何能勉强得了万一?”
“我,我……”白析皓身子微微颤抖,握紧拳头,咬牙道:“我若令那碍事的人——消失呢?”
“且不说你不一定能做到,便是做到了,那便是你与他正式决裂的时候。”厉昆仑忽然觉得心中充满悲悯,他摇摇头,不再多语,转身离去。
这一日,归远城内群情涌动,全城轰动,皆因一纸官令,拘押了原州府太守王等十七名官员,列其罪状十项,责令城内米价自即日起回落官价,百姓需根据每户人数,至衙门造册备案,凭衙门发放的通条每户可半价购买细粮一斗,官价粗粮一斗,不得多购,违者五十大板处罚。此消息一传出,满城的老百姓都动起来,拖家带口的到衙门门口排起长队,再捧着自家的粮袋陶盆,在米铺前排起了长龙。
城外数千灾民此刻虽不能入城,却有官兵至他们聚居的地方进行规划管理,再不是之前无人看管,一团散沙的模样。与城里老百姓一样,这里每个灾民先由衙门的人登记造册,详细记录人员姓名、年纪及籍贯,分好妇孺老少,每人领到官府发放凭证一部,凭此去粥棚领粥,每领一次,则由发粥人员做好记号。青壮劳力除了稀粥,每人多领干窝窝一个,吃完后便由官府衙役领着在郊外砍柴搭起简易窝棚,以供此数千人作暂时栖息之用。
令众人一时无法理解的是,该临时安置,除了规划好休憩、劳动、进餐和排泄之所外,还设了专门洗煮衣裳,喷洒药液的地方。每个灾民无论有病无病,均需去喷药一次,每个灾民吃饭用的家伙什,都被敦促用开水烫煮。若有人有发烧症状,则立即被送到东北角一个单独的帐篷内,老百姓都管那叫医棚,里头主持有城里来的大夫若干,由一个年轻高瘦的大夫领着。那大夫面无表情,姿态高傲,然医术之高,直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灾民们背后都管他叫“活神仙”。
数日后,京城快马送了圣旨下来,赦归远州府并周边郡县赋税三年,着将一干犯官押解上京,交刑部重办。圣旨褒扬一等侍卫厉昆仑,称其“忠肝义胆,国之栋梁”,擢升为轻车将军,食三品将军俸禄,再赐将军虎豹袍一件,令其南巡得“便宜行事”。天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