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很快就调整了心态,先以目光示意自己的儿子稍安勿躁,随后才像是想起对方的来意般道:“瞧老夫这记性……对了,你们今日前来,到底是所为何事哪?我徐家一向治家严谨,断然不可能出现什么违法乱纪之人之事的!”
“是么?看来徐老大人你是久不理事了,所以才会有这等看法。”杨震轻轻一笑,这才跟藺文宾打了个眼色。
藺文宾这才如梦方醒般地从袖子里取出了那些契约字据来摆到了几面前:“徐老大人,这些都是贵府中人强买百姓土地时留下的字据。这儿每一桩买卖,都是以一个叫人难以置信的价格完成,这其中到底是何缘故,我想就不需要下官直说了吧?”
徐阶在他们拿出这些契约来时,心里就是咯噔一下,知道这次的麻烦可着实不小了。不过经历过太多大风大浪的他,即便心中略有不安,面上却也不会表现出来的,只见他淡然地拿过那几份契约,就着手边的琉璃老花镜慢慢地翻看了起来……
第六百二十三章 姜是老的辣(下)
放在后世,眼镜这种东西自然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从眼镜架到镜片,从树脂到合金,各种材质五花八门,只有你想不到的,就没有做不出来的。但放在几百年前的大明朝,这眼镜可就真是个极其少见的东西了。
琉璃本就价格不低,而作为镜片,琉璃的品质又得是极上等的,就更不是寻常百姓能弄到手的。而徐阶现在所佩戴的这副眼镜,其价值就更是不菲了,这可是当初的世宗嘉靖帝御赐,打从西洋进贡而来,就说是价值千金都不为过。
而这副老花镜对徐阶的帮助也是极大的,本来以他的年岁,以及早年间就着灯烛大批量地阅读各种书卷公文,双眼早就昏花不堪。但有了这眼镜后,却依然能看清楚这些卷宗契约,只是这阅读速度显然是无法和当年相比了。
在徐阶慢条斯理地翻看着这些契约时,徐瑛的面色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只见他目光冰冷地瞥着跟前的徐立德,恨不能眼中能射出两道利剑来,把这个办事不利的家奴给钉死当场。
自己之前吩咐了他,叫他务必想法把这些可能给自家带来麻烦的证据给毁了。可他倒好,居然没能照着自己的意思办,竟还让这些东西落到了杨震他们手里,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哪!
而徐立德也是一脸的疑惑不解,当日安主簿已应下了此事,而且那晚县衙也确实起了一场火,可结果怎么就成了眼前的光景了?心里的这个疑问,让他连三爷的怒火都没能感受到,只在那儿皱眉思索,同时心里也更添了几分不安。
徐阶虽然面上看不出半点波澜来,可心里却是在叫苦不迭。倘若只是有百姓告他们霸占土地房产什么的,只要对方拿不出什么实质证据来,他都不会在意。但现在,有了这一份份详实的契约,事情就完全两样了。
“老大人,若是寻常之事,我等倒也不会太过为难徐家,毕竟您乃官场前辈,又曾与朝廷有大功劳。但这事儿,毕竟关系到华亭县百姓的生计,不能不慎重对待,不能不查个明白哪。所以还望老大人能够理解。”藺文宾这时候也没有了之前对待其他人时的逼人气势,只是话里的意思还是相当明确的。
杨震也随后跟着道:“其实在看到这些时,下官也有些吃惊。之前得知徐家被人弹劾时,我还有些疑惑呢,即便陛下命我前来查个究竟,我心中也抱着为徐家平反之心。但这些实实在在的证据,却叫我不能不改变看法了。但我也相信,以徐老大人一向以来的为人,此事必然与你无关!”
听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地说着漂亮话,徐瑛心头的怒火不觉更盛了:“这一切都是你们搞出来的,为的就是对付咱们徐家。现在奸计得逞了,居然又在这儿做好人,真以为我们看不出来么?”
可即便他心里有再大的不满,在徐阶跟前也不敢放肆,只能拿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两人,就连呼吸都显得有些急促起来了。
直到这个时候,徐阶才把目光从手上的这一叠契约里移开,苦笑一声道:“看来这些确是真的。当真是惭愧哪……”话说到这儿,便是一声叹息。
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知道这位前首辅一定还有话说,却不知在这么个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还有什么法子为自家开脱。
片刻后,徐阶又看向了杨震二人:“从这些契约来看,我们徐家确实强自以极低的价格购得了不少百姓的土地田产,这一点老夫是断然不会否认的。不过,有一点老夫却是需要说明的。”
杨震心里一动,知道对方已在短短时间里想出了对策。而另一旁的袁杰也赶紧接话道:“下官相信以徐老大人和徐家一贯以来的品性,断然不会干出这等违法乱纪之事,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
冲袁杰略略一笑以示感谢后,徐阶才继续道:“老夫接下来要说的,都是实情。虽然在各位大人听来有些像是推卸罪责,但事实却真是如此,还望各位能够理解。我徐家家业不小,无论是在农在商都有不少的事情,而老夫年事已高,我这个儿子又不怎么理事,所以早早就把这些事情都交给了家中一些得力的仆从去管了。这其中,管着田土买卖的,应该就是立德你吧?”说着,他的目光便扫了一眼徐立德。
徐立德被徐阶点了名后,先是一怔,随即脸色就唰地变得雪白一片,不见半点血色,眼中也跟着现出了惊慌之色。他当然明白徐阶这话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分明是要叫自己把这一切的罪责都扛下来了。
杨震也没料到徐阶竟会突然来这么一招弃卒保车,便跟着也是一愣神。其他几人也与他一般,都短时间里因为吃惊而愣在了当场。
而徐阶这时候压根就不给所有人反应的时间,只见他用手指一点其中一份契约最后的印章道:“这儿还盖着你平常所用的印呢,立德,你到底背着老夫和云卿在外面做了些什么?”
“这……”听着徐阶这番质问似的话,又看到他虽然从容淡然,却又饱含着无限杀意的神色,徐立德的身子再次颤抖了起来。在一番思想争斗之后,他终于做出了决定,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老爷……是小的一时贪心糊涂,这才……这才做出了这样的事情。瞒着您和三爷,压低了百姓的地价,从而中饱私囊……我,我该死!”说着,一个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久久不敢抬头。
“你呀,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好贪的心,却是将我徐家置于什么境地了!”徐阶说话间满脸的痛心疾首,就好像真是这么回事一样。
杨震见了,心下也不得不佩服徐阶随机应变的本事。只推出一个家奴,就把一切罪责都给推卸掉了。而且,这个家奴还在众人面前亲口承认了这一罪名,即便自己想反驳,都有些困难了。
看明白这一点的袁杰这时候也是福至心灵,当即拱手道:“原来一切都是徐管事贪心所致,此事下官一定会详查问个明白,以还徐家一个公道!老大人,您若信得过下官,就让人跟我走如何?”
“袁知府这话太也见外了,你乃我松江知府,此事自然是要由你来审断的,老夫如何能置喙呢?”说着,徐阶又郑重地冲对方拱手一礼:“我徐家的名声,就全依仗袁大人了。”
“不敢,下官自当尽力而为!”袁杰赶紧接话,同时脸上也现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来。本以为今日前来势必会狠狠地得罪徐家,给自己带来大…麻烦。但现在看来,倒是祸兮福所倚了,自己还能借着这个事情跟徐家拉近些关系,这可是江南官员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机会哪。
好嘛,只几句话间,徐阶不但把眼前的难题给解决了,还杜绝了杨震和藺文宾插手此事的可能,毕竟袁杰这个知府的身份摆在这儿。什么叫举重若轻,什么叫官场老油条,徐阶用实际行动给杨震他们上了一课。
杨震震惊地看着眼前的局面,却有些措手不及,全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本以为拉了袁杰可以坑他一把,没想到结果却是把自己给坑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