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清喃喃道:“世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我们逃亡出来,随便寄居的一个村庄中,便有润月真人的手笔?”
昏暗静室内,榻上并排而坐的两人同时陷入沉默。
裴远时突然开口:“我父亲在西北戈壁驻军的时候,曾带着一小队士兵,误入过一片风蚀谷地。”
“他和将士们停留了一夜,在那里,他遇到了同你说的差不多的怪事。寸草不生的沙漠中,一到夜晚,便长满了散发着幽幽荧光的奇特菌菇。”
“地里还会爬出透明身形的人,状若骷髅,俯身在菌菇丛中,行照料摘捡之事。这些怪物并不怕生人,或者说,它们完全无视外来者。”
“有胆小的士兵率先对它们发出攻击……那一夜过去,只有我父亲一个人活了下来,得以回到营地。”
“随行的懂八卦阵法的军师听了父亲的形容,说那些菌菇来自遥远海外,有致幻麻痹之效用。而那些从沙地中爬出的骷髅人……是昆仑的禁术之一。”
清清接过他的话:“百秽藏九阵——”
“能够召唤已死的亡灵,让它们得以如生人一般行动,它们无知无觉,全凭听阵法设定而动。最初,百秽藏九阵是在战场上使用的,但很显然,你说的这个用在了别的地方。”
裴远时顿了顿,道:“他还说,当今能操纵此等阵法的,只有昆仑掌门一脉。”
“他说的不错,”清清摇头叹息:“昆仑掌门一脉,除了掌门自己,便只有师父和润月真人了。”
二人复又沉默,只有烛火在静静地摇晃,在墙面上投下巨大剪影。
良久,清清轻声说:“我幼时听闻过将军的名号……”
裴远时静静的看着她。
她看着他深黑色的眼睛:“不,天下人哪个不知道镇西大都督?战功赫赫,用兵如神,从戎二十余载几无败绩,仅名号便能吓退西戎百里,民间都传他是那勾陈大帝转世。”
少年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虽被很好的隐藏,但还是被清清看了个分明,她握住了他的手。
裴远时回握住她的手,他垂下眼睛,哑声说:“师姐一直是知道的?”
清清摇了摇头:“只是猜测罢了……去年三月,裴将军在西境……而同年夏,你就被带了回来。你们姓氏相同,你又有这样的身手,师叔还曾邀请你们去过须节山……太多可以琢磨的地方。”
裴远时不再说话,他轻轻摩挲着女孩纤长的手指。
“去年师父离开小霜观之前,曾受到一只传信的纸鹤,”清清继续道:“他自称是去泰州受邀作法,但我没有相信,因为用纸鹤传信,向来是师叔的手段。后来,他果然带回了你。”
裴远时说:“父亲战死的消息传来时,已经是五月,当时姨母正在病重。夜中得到消息,天还没亮,便有御林军闯入家中,说他里通敌国,要查处宅院,押扣家眷。”
少年的声音平静无波,好似在讲述一件与他毫不相关的事:“我知道那是莫须有的罪名,也知道如果真的被带走了,只有死路一条……姨母拖住了他们,我和少数几个父亲的手下一同逃出了长安。”
“到泰州时,只剩我一个。那些追杀的人,并不是御林军,甚至归属于朝中任何一支军队。”
话说到这里,一切已经昭然若揭。
清清抽出手,倾身拥住了他僵硬的身体。
“不用说了,”她轻声安慰,“我都知道。”
裴远时笑了笑:“师姐,我没关系的,都过去这么久,如果仅是提到这些就能叫我难受,那我还能做什么?”
“但是我会难受,”女孩在他肩头闷声说,“这些我自己也能知道,听你说给我,我会很难受。”
裴远时缓缓抬起手,也回抱住了她。
清清说:“我知道这种感觉,明明晓得恶就在那里,但却无能为力……这种时候谁来说话都没有用,只有自己慢慢去想,慢慢熬过。”
她略微停顿,艰难开口道:“我四岁那一年,也有这样的变故……但当时我实在是太小了,不懂利害,也不明白争端。最后师父把我救下,我们来了泰安镇。”
“我只记得,那是一个很黑很黑的夜晚,祖父三个月没有回来,母亲却从始至终都很镇定,镇定到当时的我根本看不出那已经是最坏的境地……”
“我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一睁眼,却看见母亲坐在床边,正抚摸我的脸。她看我醒了,便笑着让我起来穿衣服到堂上去,待会儿有人要来。我问她是什么客人选在大半夜来,她只望着我笑,一句话都不说。”
“那些人果然来了,兵甲在身上碰撞的声音在夜里面原来是那样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声音。府中所有人都被母亲驱逐出去了,那一晚,只有我们两个人,就站在厅堂里,等着他们撞开门,然后慢慢靠近。”
她还想说什么,裴远时环绕着她的手臂却骤然用力,他将她紧紧锢在怀中,让她一时忘了要说的话。
“不要再说了。”他声音有些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