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琮走后,赫燕霞和穆紫杉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衫也跟着他一起往山顶的方向走去,他们几人并没有为了上山看日出而早早起床,来爬山之前也是在客栈中不急不慢地洗漱梳洗,吃了好几道昌州有名的小菜才出发,一路上又走得悠闲至极,是以走到山顶时日头已经高高地挂在了天上,只是赫燕霞本就只为了享受这舒适恬静的过程,能和美人携手同游便是人生一大乐事,至于看的到底是什么风景已不再那么重要。
二人牵着手缓缓走到山顶,只见玉琮立在一块巨大的石碑前,一动不动地看着碑上题字,就连赫穆二人已走到他身后也没有发现。
玉琮小小的身子静默地立在那块高大的石碑前面,浑身仿佛被一层隔绝一切的罩子裹在里面,他瘦弱的肩膀在那石碑之前微不可见的幅度微微颤抖着,直到穆紫杉走到他的身边,才发现那个瘦弱的男孩早已泪流满面。
“这块石碑上的字,是……兰大人写的……”玉琮的声音有些哽咽,穆紫杉平日看惯了他懂事又乐观的样子,就算赫燕霞交给他的任务再艰难,或是他身上又叠上了多少伤,这个男孩都不曾哭过一声,头一次见到他哭得如此伤心的样子,穆紫杉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想要安慰他却又不知他到底是为何而哭。
那石碑上的字飘逸俊秀,有一派自成的潇洒气度,石碑上用上千字洋洋洒洒地记录了作者在这浮玄山游乐的感受,从山间的飞禽走兽写到清澈山溪,又到山顶上光耀夺目的绚丽日出,再写到作者在这壮丽山川间感受到自身渺小和生命无常,词句精妙独特不拘一格,让人读之不由得心旌激荡,竟能让读者与写下这文章之人感同身受。
这篇文章名叫浮玄山游记,穆紫杉以前在天禹门时就读过好多遍,还曾对这文中精妙绝伦的诗句赞叹不已,这文章的作者是大津承禧十一年的状元兰睿所写,在他被大津先皇钦点为状元之前,他的文才和风骨便早在大津甚至冀国的文人圈子中颇负盛名,这篇散文亦是在他去燕州参考之前,和几个同伴相携游这浮玄山时即兴所写,谁料这即兴挥洒的文章竟成为后世文人所传颂的经典,无论是其精妙的词句还是其行云流水的书法皆是不世出的杰作,后来有位十分仰慕这位状元的昌州知州还将兰睿写下的这篇散文拓下,让人刻了石碑摆在这浮玄山上,好让以后来这浮玄山游玩的人都能欣赏到这位才子的绝品。
“你很喜欢这位兰大人么……”见玉琮无声地流泪,穆紫杉伸手抚上他的头顶,温柔地将她手心的温度传递给玉琮,玉琮心中酸涩难忍,直想扑到穆紫杉怀中大哭一场,可是想到那少年和赫燕霞告诉他的事,他还是紧紧咬紧了嘴唇,将关于自己身世的秘辛牢牢地锁在嘴中,一句话都没有吐露,沉默了很久才点了点头,脑袋一动又是一串泪珠顺着脸颊掉落。
穆紫杉见玉琮不想多说也没再继续问下去,只用温柔的抚摩来安慰这孩子,想必他是因为看到这石碑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这玉琮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所有家人,那样的经历穆紫杉也曾有过深刻的体会,自己儿时也是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家人,只觉得自己是被他们丢在这世上不要了,那种失去了所有的依靠而孤立无援的感觉,只让那时候的她恨不得能跟着家人一起去地下,看着现在伤心难耐的玉琮,就仿佛看到当年那个无亲无故的自己,因而对这乖巧懂事的孩子便越发心疼起来。
“就算……无论怎样,以后师父都会好好照料你……”穆紫杉本想说就算你没有了家人,也有她和赫燕霞继续陪着这孩子,可是想到失去家人的痛苦是什么难以弥补的,话未出口便咽进喉咙里,只怕又引出玉琮的伤心事。
在穆紫杉全心安慰玉琮的时候,赫燕霞却自顾自地走到那块石碑前面,若有所思地抚摩着那光滑石面,虽然嘴角带着浅浅笑意,眼中却有无限的凄凉与伤感。
“以前我师父也曾带我来看过这石碑……”赫燕霞抚摩着石碑,有些感慨地说道,穆紫杉的目光也让赫燕霞引去,看着赫燕霞伤感的神色,穆紫杉心中生出许多疑惑,却都没能问出口。
江湖上都说赫燕霞是个忘恩负义的人,为了夺得琼英宫宫主的位置,甚至连一手栽培她长大的师父都被她狠心毒害,最后还让她关在碧山湖底,一年之后就得了失心疯。关于赫燕霞师父的事情穆紫杉从未开口问过,一来是怕引来二人尴尬,二来也是怕赫燕霞的答案是她无法接受的残酷,是以索性不问。
“不是看到这石碑,我差不多都要忘记这事了……”赫燕霞轻笑着说,虽然口中说她已快忘记这事,可是异常清明的眼神却像是明明白白把这些记在心底的模样,赫燕霞矛盾的言辞令穆紫杉不解,也不知这一次真是因为巧合还是赫燕霞心中存着些故地重游的念想才带着他们来到这浮玄山,穆紫杉心中思绪交缠,可是看着赫燕霞却还是只能缄默不语,只因太多的问题她完全不知该从何提起。
“师父,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好没用……”玉琮看着那石碑突然突兀地发话,因为哭泣他的肩膀还在微微颤抖,可是这句话却说得无比认真,像是自责像是愧疚像是最自己无法控制的厌恨,玉琮露出这样一副神色,就连穆紫杉也不知道到底该怎样安慰他,玉琮说完双目定定地看着赫燕霞,像是在寻找什么答案一般看着赫燕霞幽深难明的目光,顿了一会之后,玉琮继续把话说下去,“看着他们那样,自己却什么都做不了……我明明是个男孩子,可是现在除了哭什么用也没有……”
赫燕霞看着满脸泪痕的玉琮,那是真正在讨厌着自己的神情,这孩子也不过只有七八岁的年纪,本应该像别的孩子那样天真无邪无忧无虑,谁料老天却给他担上如此沉重的仇恨,或许她和穆紫杉的关怀照料能让玉琮暂时抛下那些难言的痛苦,可是那些东西却是扎根在这孩子心底永生难忘的,就像当年那个除了哭什么都不会做的自己,却也总是记得总有一天要去杀了那些姓褚的人。
那时有人花了重金收买关押她母女的人,却也只是用一个与她形貌相似的哑女换了赫燕霞一条命,她的母亲却是受尽折磨死在狱中,从此与她天人永隔。那时当她信誓旦旦地说总有一天要杀尽姓褚的人替母亲报仇之时,那个慈爱睿智的老人却只是轻抚着她的头发,说她母亲只愿她一生安乐,远离这些无谓的纷争,别再牵扯进血腥之中。
可是到最后,她还是没能像她母亲所希望的那样过上安定平静的生活,相反却还让自己至于血腥的中心。
“人总是会变的,从前我也只不过是个懦弱胆小的孩子罢了……”想到那些早已模糊的往事,赫燕霞心中有些难言的感慨,“人总是会变的……”
赫燕霞的话与其说是在说服玉琮,不如说是在说服她自己,不知是否是玉琮的话令她想起太多被埋于心底的过往,赫燕霞的话都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与外界隔离。
“师父你以前是什么样子?”玉琮疑惑的问句将赫燕霞从记忆拉回现实中来,赫燕霞看着抬头注视自己的小孩,恍惚间竟觉得他有些像当年的自己。
那时她被兰大人花重金从监牢里救出,两日之后就听到自己母亲惨死狱中的消息,为了瞒过褚家人的耳目,兰大人嘱托赫燕霞的奶娘带着她一起回她母亲的老家,照着她母亲希望的那样,将赫燕霞安置到一个富庶的人家中作义女,平安快乐地过完一生。
哪知那奶娘因为要还家中巨债,想拿赫燕霞去褚家人那儿换取巨额赏金,赫燕霞在无意间听到那奶妈和她丈夫的议论便知道他们没安好心,为了不被褚家人抓回去便趁夜偷偷逃走,一路上没吃没喝饿得快没命还担心会不会被那夫妇追上,就在她泄露了踪迹被那对夫妇追得无路可逃的时候,却突然有个美艳的女子出现在她身前,替她挡住了那对想拿她换钱的夫妇。
“以前……以前我很没用……”想起那时的自己赫燕霞自嘲般地笑了笑,玉琮不解其意,困惑地看着赫燕霞,于是赫燕霞少有地对玉琮温柔解答。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除了跟我娘撒娇胡闹之外什么都不懂,可是后来我娘死了,我就只能学会靠着自己过活了……到了你无路可退的时候,你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强才能够活下来……”赫燕霞的话带着莫名的感慨,玉琮听完有些若有所思地低下了头,也不知这孩子到底听懂了没有。
想起那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身影,美丽而强大,简直就像是来自一个她从不知道的世界,只用了小小的两颗石子就让那对夫妇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赫燕霞还记得那时那人转身回来看她的样子,傍晚的红霞洒在她脸上,映得她的脸就像画中的仙女一般美得太不真实。
那人长着一张宛若神女的容颜,表情却无比的冰冷残酷,不带温度的笑容几乎让儿时的赫燕霞全身冻僵。
赫燕霞还记得那时候她跟自己说,我给你两个选项,一是让我杀了他们两个,我送你回你娘亲的老家,二是你自己去把他们杀了,你带着你回琼英宫。
赫燕霞那会儿虽然还只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可是从小就爱听那些稀奇古怪的江湖传说,总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变成一个武功高强,去四处行侠仗义的女侠,去过那种潇洒自在四海为家的生活,关于琼英宫的传闻她也听说过不少,只晓得那是个杀人无数的血腥魔教,只要跟这琼英宫沾上半点关系就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是以听到那女人说出琼英宫三个字的时候,赫燕霞委实叫她吓得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