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安静。
在这处无人打扰又灯火如昼的院子里,年轻的少女和沧桑的男人两两对坐,只是男人疲惫地合着眼帘,像一位迟暮的将军,而少女……“啪嗒”一声,眼泪从那张芙蓉面滑落,最后掉在了赵锦绣放在膝盖上的手背上,很快又从手背流落消失于衣裙间。
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哭。
赵锦绣迟疑般抬手摸了下自己的脸,才发现不知何时她竟已满面泪水。
她想过战场的恐怖和艰难,所以每次谢伯伯和谢大哥上战场,她都会跟燕姨和谢池南在家中祈祷,可她从来没有想到当年的长川战役,被众人欢呼的胜利背后竟然有这么多事!
该有多绝望?
才会让满城百姓抱着必死的念头去作战!
想到金陵城那些每日醉生梦死的昏官,再想到当年雍州城的百姓,十二岁的谢池南,还有万箭穿心而死的谢春行,赵锦绣几次张口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她只能拼命抬手去擦,可眼泪还是不听话的继续往下掉。
“我怪过那个孩子。”
谢平川没有回头,他只是疲惫地说,“当初我三令五申让他不要轻举妄动,可他偏偏就是不听,如果他没有那么桀骜不驯,也就不会造成今日的后果。”
那个时候的谢池南被连番的胜利冲昏了头脑,众人的敬仰和崇拜让他以为自己是天神降世,他以为能次次都如他所愿,能把所有匈奴人一网打尽,可他却不知道无路可走的敌人最容易狗急跳墙。
他们为何会胜利?
除了他们这些将士,根本原因还是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抱了必死的想法,他们把每一次战役都当做最后一次,这样才保下了雍州城。
他和春行又为什么不去追逐逃跑的匈奴人?
那是因为他们清楚赶尽杀绝只会让敌人反扑,而那个时候的谢家军、雍州城远没有这个能力彻底把他们一网打尽,那些将士那些百姓也都是有爹娘的人,所有人都在等着他们回去,他不愿最后的结局是两败俱伤!
所以在春行死后,在那些将士被匈奴人残忍的伤害,谢平川是真的怪过自己这个儿子。
燕氏或许不知道,在她挥下那三十鞭子前,谢池南就已被他用军规打了五十大棍,如果不是其余将士求饶,那一日他或许会亲自杀了这个不驯子。
“……可我更怪我自己,更怪这个国。”
谢平川的声音更哑了,“如果我早早和他说清利害,他又怎会枉顾军令?如果这个国家能够再强盛点,又何需老少妇孺上战场?”
可他再责怪,有些事情也回不去了,他怪自己,可他得活着,得继续守着这个地方,用生命保护这里的百姓。他怪这个国,可这也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他生于大汉,忠于大汉,一生都会为大汉的繁荣安定奔前走后,只希望来日他的国能够再强盛点,不会让游子无家可归,不会让白发人送黑发人。
谢平川说完这句后迟迟没再说话,直到起身要走的时候,他才看着赵锦绣说道:“夜深了,瑶瑶,去睡吧。阿南那……”他停顿一会,才继续说道,“你也不要太责怪他。”
“他这些年,也过得不容易。”
话音刚落,他就看到提灯过来的丫鬟。
丫鬟面生,显然不是内院的人,见她翘首张望的模样,谢平川只一下便猜到她是谁喊来的了。
那个孩子啊……
谢平川心中长叹一声,他摇了摇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在丫鬟战战兢兢地请安中离开了。
走进屋中才发现燕氏睡得并不安稳。
这六年,她其实也没有真的踏踏实实地睡过一觉。
头几年,她一宿一宿睡不着,即使好不容易睡下,醒来也还是哭,有那么一阵子,她就跟疯了似的,看到和春行容貌相似的阿南,她会哭笑着跑过去,抱着人絮絮叨叨说话,可当发现那人是阿南时,她又开始尖叫去踢打。
这样的结果是燕氏的病情越来越严重。
阿南如今变成这副与从前截然不同的模样,也是担心燕氏再像从前那样发疯。
直到小回长大了,有春行小时候的样子了,燕氏的病情才好了许多,这些年只要阿南不出现在她的面前,她看着和从前也没什么两样。
可她真的一点都不想念阿南吗?
怎么可能呢?
都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她怎么可能不念着?谢平川坐在床边听着昏睡的燕氏一声声呢喃着“阿南别怕”,心里便是一阵发苦,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抬起满是伤痕的手轻轻抚着燕氏的头,即使在她可以平静的睡去时也没有收回。
*
明初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她其实已经困得有些犯迷糊了,眼睛一直忍不住想合起来,却还是死死撑着不肯让自己睡过去。从赵锦绣离开后,她就一直坐在这,派出去的人说找不到郡主去了哪里,她自己又不敢贸然离开怕跟主子错开,只能在院子里等着。
夜里的风有些大,她还穿着午间的那身衣裳,有些冷,倒也让她的神智变得清醒了许多。她搓了搓有些起鸡皮疙瘩的胳膊,正想起身去里面找件外衣披着的时候,就看到失魂落魄被丫鬟搀扶进来的赵锦绣。
“主子?!”
明初惊讶出声,见赵锦绣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低着头像是被人提着线的木偶朝她这边走来,她忙跑过去扶住她的胳膊,又拧眉问一路护送她而来的丫鬟,“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