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昀!”贺小英一骨碌蹦了起来,试图把胳膊插进两人死死纠缠在一起的肢体里,“你干什么呀左昀!他脸上的伤还没好呢!”
狂怒的左昀力气大得出奇,贺小英的胳膊、肩膀上都挨了好几下,也掰不开她揪着赵根林的头发的手。
赵根林呢,既不抵抗,也不闪避,沉默得像一株暴风雨里的芦苇,随风晃动,一任凌虐。他越是如此,左昀越是气愤,拳头暴雨一样擂在他背上,哭着吼着:“你倒是来呀!别拉我!你来呀!来呀!”贺小英只得拦腰抱住她,像拖一只撕咬猎物的猎狗一样把她从赵根林身上拖开,她却像一块干涸的胶水一样难以剥离,即使把她身躯拉开了,她的手还拽着攻击对象的衣领。
三人都失去了平衡,像三张撞到一起的麻将牌一样,“噼里啪啦”的摔倒在毯子上。赵根林吃不住劲,闷闷地“哎呀”了一声,背部重重压在一堆书上不算,两个沉重的身体还砸在他怀里。一个身体挣了一挣,却没挣扎起来,便不动了,接着,左昀哽咽了一声,抽抽嗒嗒的,像一个受尽冤屈的孩子。赵根林牙疼似的吸了口气,想说什么,却被满满一大团又酸又涩的棉花样的东西从胸口一直堵到喉咙,一大滴的眼泪从脸颊上爬下来,渗进了他紧紧抿着的嘴唇,又热又咸。
贺小英身体打着哆嗦,张着胳膊,将两个人的头都揽在了自己肩膀上:“你们俩,你们,现在都已经成这样了,你们俩还闹啥呢?还闹啥呢……”他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簌簌地直落下来,落在两堆头发里。
赵根林没有动弹,用力把又一滴眼泪吸进嘴里。左昀的额头近在咫尺,颤抖的、哭泣的呼吸也近在咫尺,湿润的、花瓣一样战栗着的嘴唇,透着空气逼迫而来的糯米饭一般绵润的质感。他闭上眼睛,吸了一口甘甜的空气。良久,他们的身体都渐渐软下来,啜泣声渐消,左昀直起身,悄悄抽离了贺小英的怀抱,赵根林却还闭着眼睛。
“左昀,帮我做一件事好吗?”他轻轻地说。
“嗯。”哭泣还留在她清脆的嗓音里,声若清晨的露水,濡染着草叶。
“我真的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让人以为我是为了一个女人杀了江勇。你是耍笔杆子的,现在又是记者了,为我写一篇报道吧。不仅为我,也为和我一样的人。”
左昀不假思索道:“好。”
“报道一出来,我就去自首。”
左昀咬住了嘴唇,幽暗的应急灯的白光里,两点幽光在她清晰的眼眶里荡漾着,渐渐地没过了芳草凄迷的眼睫,扑簌一下坠落下来。她悄悄地吸吸鼻子,强烈的酸楚在鼻腔里酝酿成几近疼痛的痉挛。她忍着钻心的疼,紧紧地搂住赵根林的肩膀,喃喃道:“4年前不该由着你。4年前就不该由你。”
赵根林慢慢地坐直了身体,一点一点地推开他俩,抬手盖住了自己的眼睛,抹了一把,背过脸去:“都1点啦,你们该回家了。”
通缉(1)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艰难,两腿灌了铅似的,只觉得走不动。就这样一直走出了东城区,才拦到了出租车。一上车,左昀便疲倦地倒在后车座上,也不顾后窗上的灰尘,头整个倒在靠枕上,睁大了眼睛,默默地看着车顶。贺小英小心地拍了拍她的手,左昀呆呆地愣了一会儿,终于又再度饮泣起来。贺小英努力克制住想拥她入怀的想法,小声哄劝:“别难过了,他没事的。”
车上的收音机播放着午夜音乐,催人泪下。
司机不断地从后视镜里窥看那个哭泣的漂亮女孩,暗暗替那干坐的男孩着急。
忽然,收音机里音乐中断了,杂音响过几秒,响起了一个尖锐的、严肃的女音,字正腔圆,以讣告的腔调严正地说:“下面紧急播送一则消息,下面紧急播送一则消息。”
左昀痉挛了一下,猛地坐起来,贺小英下意识地攥紧了她的手,两人连气都屏住了。
“白绵市公安局紧急通缉一名特大杀人案犯罪嫌疑人,赵根林,男,22岁,身高1米73左右,长脸型,发型板寸,单眼皮,眼角下垂,嘴唇较厚,鼻子有明显伤痕,本市口音,昨天晚间6点半至9点之间在市南区杀人后潜逃,请出租车、长途车、旅馆、招待所密切注意人员流动,广大市民有知情者请拨打110,提供有效破案线索的可获得5万元现金奖励。再播送一遍,白绵市公安局紧急通缉一名特大杀人案犯罪嫌疑人……”“嚯,5万元,”司机兴奋起来,“那这会儿开车还得多带只眼睛,没准开着开着,路上就捡到5万块呢!”
贺小英冷冷道:“真碰上了,那钱你敢拿不?”
司机缩了缩脖子,笑了:“你别说,还真不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钱拿了也不得消停——谁知道他有没有同伙呀。对了,这个特大杀人案是不是杀掉江勇的那个事儿呀?”
贺小英说:“不知道。”
司机自顾自地说下去:“要真是把江勇杀了的,这人也真算替白绵做了一回好事……”话出了口,又从镜子里瞄了他们一眼,改口道:“我这也是说说而已,呵呵,听人说的。不管怎么说,杀人这事,自古都是死罪,要不得呀,怎么着不好,有话好好说嘛。”
左昀冒出来一句:“要是压根没你说话的地儿呢?”
司机回头瞄了瞄两人:“那也是呀,人不逼急了,不会做这样的事,大概江勇也是报应到了——别的不说,就光我们出租车这一行的,哪个不怕他?哪个车子不得交钱给他?”
左昀吃了一惊:“他不是做房地产的嘛?怎么跟出租车有关系了?”
司机道:“怎么没关系?但凡开车的,都得给他和他的兄弟们交钱,汽车站、火车站、码头几个点是不用说的,一个月没有上千块的钱交出去,是绝对不给你沾边儿的。就是我们这样拉散客的,也得交,少的100块,多的200块、300块。不交?不交行啊,你车停下来吃个饭,一回来,不是车灯砸了,就是漆划了,这还是客气的,厉害一点的,交警见了你就拦,不是这里罚就是那里罚,车牌上溅几个泥点子都算污染了市容市貌,小钱不去,就等着去大钱吧。”
左昀坐直了,趴到司机后面的防盗窗上,饶有兴致地问:“这么厉害啊?除了出租车还有什么行业他管的?”
“多啦。”司机拖着声音,长叹一声,“小妹妹,你们还是大学生吧?对社会真是不了解啊。没有什么他不能管的哇!酒吧啦、浴室啦、出租门面房啦,只要有点油水的行业,没有人家插不进手的。”
左昀还想再问什么,车子已经减慢了速度,市级机关小区的大门出现在不远的路灯下。贺小英下了车,然后绕到一边,替左昀开了车门,扶她出来。在车上坐了一会儿,左昀却觉得似乎更累了,恨不得一头栽在地上,从此长眠。贺小英轻轻绕住她的肩膀,抱了一抱,柔和地说:“什么都不要想了,回家好好泡个澡,就像你以前老跟我们说的一样,规则,就是用来破坏的。不管怎么样,过了4年,我们仨又和好了。”
左昀在他臂膀里静静靠了靠,仰起头,看着他的下巴,微微叹了口气:“我记得你以前下巴好圆的,现在也方了。看来我们真的长大了,再也回不去了。”
贺小英勉强笑道:“长大了好,长大了可以做点成年人的事了。”
两人说着,贺小英的目光落在小区门边上斜倚着墙站着的一个人身上,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俩,而且一直在看,不似一般的好奇路人,却也不是熟人,忍不住好奇地拍了拍左昀的肩膀:“喂,那边有个男孩子一直在盯着我们看,不会是你男朋友吧?”
他本是开玩笑,左昀却像一下子想起什么似的,“啊”的大叫一声:“我怎么把他给忘了?”回头一看,门边上站着的正是欧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