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行字写的是“杨柳岸晓风残月”,出自北宋柳永“雨霖铃”词里的一句。我忽然领悟了她此刻的心思,心里一会儿是迷惘无奈,一会儿又是激动难抑。“雨霖铃”是深情描述男女离别时依依不舍之情的千古绝句,她能写这一句出来,无论本意是不是写给我看,都能代表她此刻怅惘依恋的心情。
一分钟后,她退回桌前,灯忽然熄灭了。
萧可冷那边的灯早就熄了,此刻的我,忽然陷入无边的黑暗里,凝立不动,脑子里反反复复吟诵着那首“雨霖铃”的一字一句。陷入单相思的两个人,中间相隔的阻碍,大概就像眼前的这层木桑纸一样,一挑便破,但任何一方却都没有挑破它的勇气。
我突然想高歌狂啸,把这些年老成稳重的外壳伪装全部脱掉,拿出年轻人破釜沉舟、孤注一掷的勇气来,向关宝铃表白,把大亨抛到一边去,只求片刻间两情相悦的欢愉。
空气中若隐若现地飘浮着一种淡淡的甜香,我分辨不清香气是否来自于关宝铃或者萧可冷身上的香水味道,猛然吸了吸鼻子,脑子里竟然有了轻微眩晕的感觉,顿时飘飘然起来。
那是一种奇异的花香,春天尚早,北海道最负盛名的樱花还没有孕育花苞,哪里来的花香?并且这种香气有让人莫名亢奋的感觉,虽然熬了大半个通宵,身上却突然间充满了年轻激荡的活力。
我忍不住跨上台阶,把手伸向关宝铃的门扇把手。那扇门想必是没有反锁的吧?如果她也对我有情,应该会给我机会……
第二部 古寺冥夜
— 第 4 章 … 杨柳岸晓风残月 (下)—
蓦的,我觉得自己眉心一凉,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伸手一拂,却是一片湿漉漉的水渍。天上忽然飘起了雪花,更多的雪片落在我的脸上、头发上,瞬间化为冰冷的水渍。
空气中的香味随着纷纷坠下的越来越密的雪片而彻底消失了,凉水也让我沸腾的热情冷却下来,敲了敲晕乎乎的脑袋,突然发现自己刚才的一刻有多荒唐。惊愕之下,我迅速倒退了四五步,让自己的身体暴露在密雪笼罩下。
隔着雪,那扇门上的字迹模糊而虚幻,像是宿醉醒来后仍剩着残酒的水晶杯,让我不由自主地发出一阵庆幸之极的苦笑。如果今晚闹出什么笑话来,自己名誉扫地不说,还会连累到关宝铃的名声,更令苏伦、萧可冷等人大失所望。
我是“盗墓之王”杨天的弟弟,怎么可能像十八九岁的都市无赖一样,肆意放任自己的欲望?
一切难捺的冲动,都起源于那阵奇怪的香气。
我飞身跃上房顶,径直向正东面的冥想堂方向望着。视线里到处是茫茫一片的鹅毛般的硕大雪片,所有的建筑物都模糊得像刚刚渲染过的水粉画,但我能敏锐地觉察到,一股汹涌激荡的杀机,正悄悄从冥想堂那边散发出来。
“风先生,有什么问题吗?”小来忠诚地隐蔽在烟囱后面,头顶、肩膀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只有精神抖擞的双眼闪着警惕的寒光。
我慢慢退到他身边,十几秒钟之内,感觉到那种毒蛇吐芯一样的杀气渐渐消失了,空气中也只剩下寒冷的潮气。
“没事,我只是惦记着你。”我抬手拍掉了小来肩头的积雪。
小来略有些拘谨地微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如果没有脸上那道伤疤,以他的外形相貌,的确可以去华人影视圈里闯荡闯荡,说不定也能一夕成名、一炮而红。不过,人生际遇就是这么奇怪,年少时一次口角、一次争强斗狠,往往便毁掉了自己的后半生,彻底沦落为江湖上的一枚飘泊的叶子。
“这点雪不算什么,记得刚来北海道的那年冬天,跟飞车党派系里的关东帮争夺大阪市的红灯区管理权,我跟着管夫子、十三哥他们设了埋伏,就在大阪市中心西二区的十字路口,也是这么大的雪……”
他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嘴角不住地牵动着,热血又开始在年轻的胸膛里贲张着。
神枪会进驻日本市场的初始阶段,打拼得非常辛苦,所有的地盘和堂口都是一行血、一道伤口、一条命、一寸一寸拼回来的,不知道有多少个跟小来一模一样的年轻人倒在了飞车党的长刀下、山口组的双截棍下。
我忍不住长叹,但并没有打断他。
他摸着自己嘴角上的伤疤,两腮上的咀嚼肌吃力的虬结起来:“这道疤,是替管夫子挡了一刀留下的,砍伤我的人,三秒钟之后便被我剁成了十七八块。每一个敢跟神枪会争夺天下的敌人,都将倒在我们的刀刃下——这是孙龙先生的教诲,会里的每一个兄弟都会牢记在心里。”
我从《朝日新闻》上读到过那一战的官方报道,时间大概是在二零零三年的十二月八日,据日本警方公布的笼统数字,械斗双方共死亡一百二十多人,其中八成以上是日本籍黑道青年。那天的雪很大,但死伤者的鲜血竟然把三条街上的积雪都染红了,然后冻结成血红色的冰块,让警察局与环卫部门大伤脑筋。
黑道年轻人要想出人头地,浴血厮杀可能是唯一的可循途径,所以他们踏入江湖的第一步,秉承的就是“你死我活”的生存概念。
“后来呢?”我想知道一向以文弱书生形像出现在媒体面前的管夫子,对敌厮杀时会是什么样子。
小来迷惘地冷笑起来,嘴角又是一阵艰涩地牵动:“那一战之后,管夫子就成了我的干爹,他有四个亲生儿子,再加上我,被会里的兄弟尊称为‘管家五虎将’。明年年末,神枪会的高层有意调十三哥去印度发展,让我接替他来管理日本分会。”
这种平步青云的风光好事,任何人被红笔钦点之后,都该感到万分荣幸才对,但小来的眼神一直都很迷惘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