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裕正在家中待客。
庭前秋花正好,舞伎长袖翩跹,轻快喜庆的乐声隐隐约约传来。
舞乐美景都只是待客用的助兴,皮裕盘膝松快地坐在席上,手中拿了半个石榴,有一搭没一搭地择籽而食,似乎在看庭前献艺的舞伎,又斜支了半边眼角余光给身边的客人。
他招待的客人,正是与他同为禁军将军的同僚,王贇的心腹,许宽。
“向攸找我有三回了。要钱,要粮,还要向东宫讨爵位。”许宽对舞乐没什么兴趣,目不斜视地对着酒案,左手端着酒杯,右手执箸拣肉,大吃大喝之余就忙着跟皮裕念叨,“他是狮子大开口,说他手底下有九千口子,一张嘴也不能饿着——闹不好就要哗变。”
“谁他娘的不知道么?禁军六营,就属他虎贲营擅吃空饷,康郦穷得带兵出城去当野人割草打猎了,他向攸还莺歌燕舞,美哉善也地做青州的药材买卖!”许宽气势汹汹地骂。
皮裕啃着石榴哼着歌儿,接住了舞伎抛来的媚眼,乐呵呵地吐出石榴籽。
许宽自觉失言,假惺惺地噎了一口:“皮兄,我说的可不是你啊。你这里虽也是风花雪月、舞乐齐备,我知道你老兄不吃空饷,也没有暗中与青州勾兑之意。”
皮裕噗哧笑了起来,放下没吃完的石榴,擦了擦手。
石榴带着淡淡的嫣红色,他指尖也残留了一点儿痕迹,衬得手指出乎意料的白皙。
“这你可误解我了。我也吃空饷。”皮裕说。
许宽没料到他这么不按常理出牌,这事你做就做了,还拿出来说嘴?
“禁军吃空饷这事谁还不知道么?你知我知,天下皆知。东宫知道,天子也知道。你许伯仁与我一样都是禁军的将领,底下兄弟们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不知道?早两年还有陈谷烂豆发下来,这两年连陈谷烂豆都发不全……底下孩儿们饿得别说出操,爬都爬不起来。不吃空饷,叫上上下下全都饿死不成?”皮裕连连冷笑。
王都最大的问题,是它被整个天下孤立,成了一座孤城。
王都是百城之首,汇集了全天下各行各业的顶尖匠人,哪怕被孤悬之外,自给自足也不难。
唯一麻烦的地方在于它的耕地严重不足。早在妘氏天子时期,王都就有缺粮的风险。远郊田地很早就因为战乱荒废,王都的粮食缺口一直都倚靠附近城池交易补齐。此后朝廷防止世家富户出逃,又下了非常严格的禁令,只许进不许出,导致近郊大批田地也跟着荒芜了。
王都内外的耕地良田多半都是皇庄,皇室掌握着最多的耕地,也是粮仓的实际持有人。
妘氏天子在位时,还知道要拨粮把禁军喂饱。这导致前些年被饿死的多半是底层百姓,也有不少底层百姓实在熬不下去,纷纷出逃。人少了,不少行业都缺人,世道萧条,恶性循环。
只是妘氏天子一手掌握着禁军,一手掌握着皇庄,勉强还能维持着王都统治。
王琥弑君自立之后,他也想凭着多年执掌禁卫的威望,顺利接手妘氏留在王都的一切。
然而,他残杀小天子的手段太过无情,头顶着得位不正的骂名,这位自封的天子在方方面面都受到暗中鄙夷,再有妘氏诸王明里暗里对皇庄内部收买勾结,王都的高官世家也都想分一杯羹,原本被妘氏盘得滴水不漏的皇庄早已不复往昔。
王琥对此也很无奈。皇庄占地广阔,需要足够多的人手去管理,撒出去的人多了自然就会出各种差池。东差一点,西差一点,差得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他倒是也想学妘氏天子把禁军喂饱,粮食不够,只能紧着心腹安排。
最开始王琥下令只发七成口粮,粮食不够,再减半……底下人吃不饱,开始出现逃兵。城里没有饭吃,出城去当野人总不会饿死吧?发现逃兵的时候,禁军也大张旗鼓地去抓,后来底下人发现别人跑了,口粮就多一些,自己不就能吃饱了?那还不如让别人顺利跑出去。
这和寻常意义上的吃空饷不是同一个性质。在如今的光景下,如皮裕、向攸、康郦,乃至于许宽这样能够坐稳禁军将军位置的,对底下人通常都很不错。
将军贪得家财万贯,小兵饿的奄奄一息,谁还肯听你命令给你卖命?
王琥都杀天子自立了,谁还怕王法?
“我骠骑营里实得多少人,军册上报了多少人,吃了多少空饷,去岁朝见天子时,我都一一向天子奏报过了。这事也不新鲜。”皮裕嗤笑了一声,“天子是哪个衙门出身?伯仁兄还不清楚么?”
王琥就是手握禁军一步步走向了权力巅峰,他又岂会搞不懂军营里那点小把戏?
许宽仰头喝了一杯酒,毫不尴尬地略了这段话:“皮兄爱兵如子,谁人不知?向攸与青州做药材买卖,可是把吃空饷得来的军粮运出去换青州的药膏。青州的止血药是神药,谁不想私藏两盒?我也想留两盒。他用军粮换回来的药也不留在虎贲营,全转手卖给了城中高官——这是人干的事?”
皮裕闻言哈哈一笑,突然离席进门,出来时手里拿了个精细的锦盒。
“恰好我这里也有一盒。青州秘制,止血神药。”皮裕将锦盒打开,里头嵌着一枚只有二指宽的瓷扣,瓷扣倒是烧得精美无比,唯独遗憾的是容量感人,“还未开封,匀给伯仁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