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沉默,张百沙却当他默认了,正大为不爽,冷不防,却有个声音笑道:“张老前辈快请别为难他了罢,他也是没办法的。”
白弈闻声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浅灰长袍的男子踏风也似翩然而至。这男子穿着素朴,却纶巾玉面,自有儒雅大气。白弈由不得一惊。他定认识此人。莫非是……他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年幼居于神都时,一班皇亲贵胄子弟一处念书玩耍,与他最交好的,是前大司农潞国公裴彦之子裴远。
裴远与他同年,略长数月,从小便是个世间罕有的奇才,天赋异禀,满腹锦绣文章,十三岁便入得殿试,献上一纸《泯江水患治理疏》,其“开凿引水,内外分洪”的治水策略震惊四座,一举夺得榜首,乃是开国以来最年少的状元郎,民间更盛传为文曲星君下凡,三月能言,一岁已能诗。
他一向极赞裴远之才,视之如兄长。父亲更是有心招揽,曾想以白氏宗女与裴远结为姻亲。
然而,七年前一场宫闱冤乱,裴妃获罪殃及氏族,裴氏一门惨遭抄贬,连诛者不计其数。潞国公裴彦也于狱中服毒自尽。父亲于圣驾前力保裴远,圣上惜才爱贤,不杀裴远,将之流配沧州劳城营苦役。
那时,父亲本密令白氏家将,欲在半道上将裴远救下,却不想,被江湖游侠捷足先登。裴氏忠贤名盛,可想而知。
一晃七年不见,莫非来的真是裴子恒?
白弈心中惊疑,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到十拿九稳不欲张扬。但张百沙却已笑起来道:“贤侄怎么来这里?”
那男子道:“家师夜观天象,说我的旧友有难,让我前来替他解围,却不曾想就到了老前辈庄上,还请前辈恕擅入之罪。”
这一番话出口,白弈已再明了不过,当下惊道:“莫非真是子恒么?”
那男子闻言看向白弈,微微一笑,道:“善博,多时不见了,世伯与伯母安好?”
白弈大喜,但碍着张百沙在,也不好怎样。
裴远对他了然一笑,转而对张百沙拱手道:“老前辈是自在英豪,但善博身在侯门官场,个中不易非常人所能揣测,还请前辈看在家师分上,给弟子一个薄面,莫再为难他了。”
“怪牛鼻子派了你来说情,某家还能不听么?”张百沙“哼”一声,转脸却又立刻咧嘴“哈哈”笑了:“某家又不是强嫁闺女的。”
裴远点头赞道:“老前辈是真性情。”他顿了一顿,又问道,“那……盐路之事——”
张百沙立眉道:“既已答应你了,难道还能翻悔?忒瞧不起人了!”
白弈闻之终是暗松一口气,忙道:“老英雄高义,白弈没齿难忘。”
张百沙只摆手,让他休要再提。
待辞了张百沙,直离到庄子势力范围之外,白弈才长叹一声,与裴远谢道:“多亏你出手,否则我还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仔细打量裴远好一阵,儿时知交,两人却都早不是当日少年,他又是感叹又是微怒,责道:“你既平安无事,怎不早告知一声,让人担心。”
裴远道:“我这带罪之身,还是不给你们添麻烦的好。世伯在朝豺狼环伺,不能授人以柄。”
他这样说,白弈静了一瞬,笑道:“算了,不说旧事,你随我去凤阳么?”
裴远微微摇头道:“家师那里,我暂且还不能走开。”
他这师父也不知什么来头,竟能事事料定于中军。白弈叹息:“尊师大材,若能为天下用——”
“善博,”裴远叹道:“我倒是能替你尽力一试,但人各有志,家师又素行不羁,你也莫太在意的好。”
他二人又边走边话旧,半点不见阔别已久的生疏,倒像是朝夕相处的兄弟。白弈说起那彪悍的张大姑娘,裴远无奈道:“张家娘子烈性如此,张老前辈是愁找不着个能降伏了她的好女婿,他诚心赞赏你,并不是故意刁难。”
白弈由不得苦笑:“总有人能降了她的,急什么。”
裴远却一声叹息,静了片刻,道:“父母为子女之心,自然都是着急的。”
白弈闻之一怔,知道是不留意触了裴远伤处,又让裴远思忆起了故去父母。想必,见着幼时知交,他忘了形,一时口快。他本想道歉或安慰,却又觉得此时再开口无异于撒盐,犹豫再三,终还是沉默了。
但裴远却惆怅一笑,道:“方才听你说话,我倒也放心了。我本以为,你这门亲事定是不痛快的,怕你要和世伯争执。你从前那么犟,世伯没少拿鞭子抽你。”
原来子恒也以为他所说的心上人是公主。
无端端的,白弈忽然心中冷了一下。若子恒知道,这皇亲是他亲自去骗来的,会作何反应?他早不是当年那个被父亲拿着马鞭猛抽也绝不低头的孩子了。
他微微开口,似想解释什么,终还是没说出来,只好囫囵笑了笑。
作何解释?难道告诉子恒他心属之人是他的阿妹么?
自嘲至此,他陡然又怔了刹那,一时竟有锐痛,暗潮涌乱,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竭力拂去心头纷扰,敛神宁思。
如今,即便祁勋那边寻不着失盗官盐也不碍什么大事了,但若寻得着,则更便当。
他静了许久,安定下来,终于长吁一口气,辞别了裴远,一路策马往神都赶。他得回去向父亲报备,还有那小公主,拖延太久,怕是不好交待。
然而,纵马狂奔时,却总还有乱意压在心底翻滚,好似一眼暗泉,汩汩得拼命想要钻出来。
阿鸾。阿鸾。先生是不能让你出事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