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岐似是吃了一惊,随即道,“羯卑士兵行军,从来都是带着的。我去拿来便是。”说罢果真转身出去。
“稍等。”拓跋岐停步转身,“换个地方如何。”拓跋岐扬眉道:“随你。”
地方这一换却是换到了林边,树下拴着军中的马匹,在寂静的夜中不时打着响鼻。林边,数个守夜的羯卑士兵持刀肃立。最外圈的树下系着匹通体墨黑油亮的骏马,生生高出其他马匹一截。
拓跋岐提着酒囊过来的时候,就见潘濯坐在那马的近旁,正抚着马的前额鼻梁轻声细语说些什么。黑马温驯地低垂着脖颈,将头颅依向他的肩颈,耳朵尖一颤一颤,长长的鬃毛在夜风中飘动,轻拂过主人的肩膀。两个从帐中跟来的羯卑士兵站在近旁看守监视着。
拓跋岐几步走过去,在他对面盘腿坐下,抬手抛出只碗,被稳稳接住。拧开囊塞将两只碗倒满,几口喝下去。一碗酒尽,仍是潘濯开口道:“此时该说了吧。”
拓跋岐搁下碗,径直道:“你可知此事来由?”
潘濯随意捋了捋墨阳的鬃毛,“你们与景熙勾结,自然是为挟制靖王。只要将我押至羯卑,无论事情成败,都能好好做笔文章。这手段,虽是下作阴诈,我却不得不服,谁想的?”
拓跋岐也无意隐瞒,坦白道:“泰王手下的官员,一个叫潘泱的。他似是知道你与靖王,种种,就说了此计。我们羯卑人向来磊落,本不愿用,只是箭在弦上,只能就此一试,逼他回返西疆救你。只你们夏人如此诡计多端,善于利用人心。”
潘濯将头靠在墨阳颈上,闭了眼睛。半晌轻道:“嫡亲手足,果然最是知晓如何用这攻心之计。可二弟算了这许多,却没算到兔死狗烹,鸟尽弓藏。”拓跋岐的碗咣当掉到了地上。
“景熙豺狼心性,到了这时候,怎会留你……”
“那人竟是你亲弟!”拓跋岐捡起碗摇摇头,“手足相残的事情,我们羯卑人做不出。”见潘濯不再言语,又道,“既是如此,依你之见,靖王会何去何从?”
“自然是继续返京,”潘濯轻笑,“因为,换作我,也会这么选。”
“人心最是玲珑多窍,迂回百结,一旦被人拿捏住了,就会犯错。所以,便是舍下一块肉来,也不能被人牵住了走。譬如你,若不是你对敏善公主有情,婚宴上怨气横生,又怎会被我看出来,几番话便糊弄住了?”
拓跋岐一惊,想起此事来,却是摇摇头,“时至如今,我仍是无法娶她。”倒上酒,眼神里有些茫然,“我与她自小便相识,为了能得他父皇乞伏氏的赏识,自小苦练骑射摔跤,战场上每每拼死相搏,终于得了这许多封赏,然后送她远嫁乌库,再眼看着乌库兵败。所谓身不由己,便是如此罢。”
潘濯将酒囊拿过来,倒上,“众生芸芸,有几人是由己的。我自十几岁起,便无一日离了苦心谋划,勾心斗角,后来逐渐年长,更是日日浸淫权衡倾轧,算计逢迎。到头来落得这般田地,国未全,家先破,反倒成了把柄拖累。如今,我是当真被吓破了胆,弄寒了心,怕了也厌了,再也不想沾这些腌臜龌龊的东西。”
“不想沾了?那你想如何。”
潘濯摇摇头,“身不由己,照我想的,现下即刻死了才好,只是不能罢了。倘有来世,找个山林园田,安稳平实最好。”
又抬头道:“拓跋,我这一辈子说了许多谎词谎语,上次与你说的也是九真一假,只有今日,头一次句句是真。”
拓跋岐不语,只默默喝酒。又听潘濯平和道:“说来,泰王许了什么,让你们替他卖命?”
“夺位事成,割予西疆五州。”
潘濯苦笑,“你知道打下西疆来,死了多少人?金江两岸流血涂野,泰王果真大方……”
拓跋岐接道:“我只知道那一役炮轰金江,乌库士兵死伤无数,下游乱尸填溢,江水都是赤红的,”听潘濯道:“咎由自取。”继续道,“你们一计便死了数万人,视人命如草芥,自己却惜命。我从前见过不少坤朝的降臣,一个个饱读诗书,六艺精通,一朝城破,就转投了我们。虽不好听,纵是你,也不舍得死吧。”
潘濯喝了口酒,笑道:“是,我舍不得死。捏到手里的多了,牵挂得多了,就舍不得死了。如你说的那些降臣,十数载苦读才取了功名,诗酒书画亲朋家眷,样样都抛不下舍不得。我又何尝不是,从前想着光复江北疆土,可是朝廷懦弱,只得另谋拥簇。如今,我想等着看他登临大宝,重开朝纲,一统山河……”话锋一转,“不过,靖王一旦入京,恐怕景熙许给你的就没戏了。”
行止,你若能抛得开诸多掣肘顾虑,就此一搏,泰王不是你的对手。此时正是瞬息万变千钧一发的时候,容不得半点犹豫,走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此时的洛京城里,应是枝条萌绿,万物回春。边疆苦寒,还是冰封霜冻,一片死寂。
拓跋岐思量片刻,道:“泰王能不能成事,本就不是结盟的筹码。说实话,便是你当时自尽了,尸身也会被带走,只要扣在我们手里,死活都是一样。不过,只要稳当到了北面,我能保你性命。”
潘濯慢道:“哦,那要多谢拓跋将军照拂。敢问,北面可是出了什么变故?”
拓跋岐看他似笑非笑的神色,顿时有些心惊,干脆不再隐瞒,“你猜得没错,靖王的确未回西疆。只是昨日西疆守军突袭祁岭,俘了岭东两王,并王妃王子十余人。带兵的几个将领里就有那个靖王的侍卫。”
潘濯眼神闪了闪,将酒碗举到肩膀。墨阳低下头,几下就饮了干净,还意犹未尽地拱着潘濯的手指。潘濯拍拍它的腮颊,又倒了一碗凑过去,转言道:“怪不得你方才怒成那样,下了马就四处踹人泻火,原来是有人要谈生意。”待墨阳舔完了酒,将空酒囊抬手扔回去。
酒喝完了,话就说得差不多了。
拓跋岐接了酒囊,见他右臂一直垂在身侧不动弹,想起自己踢的那脚来,想必是伤了骨头。起身塞好囊塞,又从怀里掏出个小木盒扔过去,“回营帐里上点药,明天还要赶路。”说罢转身离开。
潘濯接住,道声“谢了”,看着拓跋岐远了,便慢慢屈了屈腿,卷起裤管查看。那处原本就有旧伤,在帐里的时候,宇文查拓经不起言语相激,有几杖落在膝上,此时已经瘀了血,肿得老高。
墨阳轻嘶一声卧倒下来,潘濯伏在它肩胛上,一下下抚着它的脖颈。然后骤然抬手,猛地将那药盒扔进身后的林里。黑马扭头望他,大而亮的眼睛忽闪忽闪。
潘濯将额头贴上它的黑亮的皮毛,手臂从马颈上颓然垂下。
良久,再无动作。
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