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太太端坐在上,慎言和茗玉一旁站着,老太太面色不豫,那夫妻两个噤若寒蝉,盼毋望盼得脖子都直了,屏着气儿听着丫头的通报,那小姑奶奶半日不见动静,隔了许久方姗姗而来,进门先给老太太行了礼,见他们都站着,自己也只得垂手而立,老太太心疼她,招手道,“你来坐下,这事不与你什么相干,只叫他们站着便是。”
慎言夫妇讪讪的,茗玉发狠掐了慎言一把,心里真是恨死了他,干了这种臭事连累她也被老太太训斥,大中午的站了一盏茶的时候,真是又累又憋屈,连着也觉老太太偏心,外甥女疼得这样,倒不把孙子媳妇放在眼里,便发嗔道,“老太太明鉴,最可恨是咱们大爷,背着我偷鸡摸狗的,如今这样,孙媳妇气得没法,老太太不可怜我,怎么连我一起怪罪呢?”
谢老太太飞眼横她,没好气儿道,“你还有脸说?人都道‘妻贤夫祸少’,你但凡是好的,言哥儿能成这样吗?这会子又来说嘴,我这老脸都臊得慌,头里不给你们成事儿,暗地里倒做起偷儿来,还是在你妹妹屋子里的人,也不怕吓着她?亏她还念着你们,我知道她心眼实诚,没先来回我,倒紧着你们,若先叫我知道,玉华那小蹄子早就撵出去了,还等到现在。”
茗玉眉眼儿耷拉下来,心里更恨上毋望,暗道她为什么不先来回老太太,可不是她的高明之处吗。也不单回我,还趁着大爷在时,知道我要讨贤名,不是欺负我有口难言是什么?她房里的人,她自然疼得心肝肉似的,还不使了劲地打压我。把玉华撵了出去才好呢,谁稀罕她是怎么的?
毋望看茗玉咬牙切齿的,也明白她在思量什么,只可笑她连老太太这样的话也信,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玉华既怀了她的重孙子,她便是再恨也要看在孩子分上,谢家的后代岂会白白让他流落出去,说撵出去只是气话罢了。
谢慎言此时也没别的想法,一心要把玉华讨进门来。其实他自认还是个比较重情义的人,长到二十多岁,虽没什么成就,好歹为人正直,无非是想找个知冷热的人,茗玉和前面死了的贞姐儿,哪个是省油的灯?可怜他一个大好青年就这么落到海中间了,熬油似的熬了这几年,世上还有比他更苦的爷们儿吗,老太太心也忒狠,偏叫他和玉华隔山望海的,这回也算因祸得福,干脆挑了出来,大家干净。
谢老太太对慎言道,“我一直是不愿意你们招惹家里丫头的,也是为了谢家的名声,家生子倒罢了,剩下那些大了都是要放还她老子娘的,你倒好,霸占人家一辈子,怎么和她家里交代?万一原是许过人家的,到了岁数男家要来接人的,又怎么样呢?叫人告到官府里去吗?”
毋望忙安抚老太太,道,“我问了玉华,头里怕她害臊不肯说,也把利害告诉了她,她指天示日保证了没有的,老太太要是担心,回头打发人去她家里问了就是了。”
谢老太太见她小脸苍白,精神头也不济,当她是被吓着了,愈发的肉疼,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柔声道,“好孩子,难为你还帮着那蹄子说话,也怪我糊涂,把那样的丫头派给了你,这会儿惹出祸来了,还要你来收拾残局。”
说话间大太太也来了,打了门帘进来,满面的怒容,照着慎言就是两下,指着鼻子骂道,“下流种子,连你妹妹的人也敢动,你作死吗?要什么样的外头不好找,偏惦记家里的,你还要脸不要?”又对毋望愧道,“姐儿,你哥哥不尊重,你也别恼他,我知道玉华是你看重的,横竖大舅母有数,回头给你派好的来,你就把玉华赏他吧。”
毋望心下一叹,把人赏他?多轻巧的一句话。在他们眼里下人便不是人了,猫儿狗儿似的随意送人的,听着不顺耳,多少也要为玉华争上一争吧。于是暗扯了扯谢老太太的袖子。
谢家老太太腿虽不中用,心思却是透亮的,当下便会意,想玉华先后伺候了自己和春姐儿,一直是尽心尽力的,如今是言哥儿对不住人家,也不能把错处全归咎到她身上,毕竟是个姑娘家,爷们儿软磨硬泡的也抗拒不了,现有了身子再进门是寒碜,到底不好太亏待了她,便对大太太道,“派不派人的事也不急这一时,还是快打发个妥当人到她老子娘跟前提亲去吧,别说他闺女有了喜,单说老太太看她稳重醒事,有意把她配给大爷做二房,再封了五十两银子,到库里领两匹缎子送去,他娘家看我的面子定是欢喜的。”
大太太诺诺称是,招呼了大奶奶道,“快把你园子里腾一个院落出来,好迎新姨娘。”说完拉着茗玉给老太太道了福,回去筹备去了。
慎言一块石头落了地,喜滋滋跪下磕了头,咧嘴笑道,“谢祖母给孙儿做主,还要多谢妹妹这个大媒,哥哥回头定给你包个大红包。”
谢老太太看他那猴样也笑着啐道,“又混说,你妹妹一个姑娘家哪里就成了你的大媒,说出去叫人笑话。新姨奶奶进了门好好过日子吧,只要别闹我就高兴了。”
慎言道是,起身又对毋望一揖,这才眉飞色舞地去了。
毋望见人都走,也没了气力,便软软靠在外祖母怀里,又想起先前受的委屈来,可怜自己没了亲妈,有心事也不能说,不觉伤心落泪起来。
谢老太太只当她舍不得玉华,忙温言安慰,抱着哄了好一会子才作罢,祖孙两个又说起过场的事来,毋望道,“叫她回她娘家再出阁吗?”
谢老太太思忖了片刻道,“我看还是从你二舅母那里抬出去吧,绕过夹道从西角门进聚丰园就是了,不过一个形式,她有了身子,若从家出来,一路劳累伤了孩子怎么好?也不能从你院子里出去,主子还没出阁,怎么好先嫁丫鬟,于礼不合的。”
毋望顺从地点点头,又道,“我回头给她准备妆奁去,她好歹跟了我一场,也是我们姊妹的情谊。”
谢老太太道,“应该的,我也给她一套头面,算是我的意思。”复理了理毋望鬓角的碎发,看她有些憔悴,便问道,“你这几日吃睡得可好?我正要打发郎中到你那儿去,既然来了就在这里诊脉吧。”
毋望缩了缩,歪到老太太里面的半边榻上,糯声道,“我身子壮得很,不必诊脉了,若叫郎中瞧了,少不得开上几副药来吃,蜜大娘近来总熬银耳和燕窝给我吃,那些不是比药好吗,老太太就别操心了。”说着打个哈欠,咕哝道,“我困了,今儿在老太太这儿歇午觉。”
谢老太太看她那娇憨样,心都成了一汪水了,乐得给她除了短衫和领坠儿,祖孙俩一头躺下,毋望靠在外祖母肩上甚感心安,谢老太太哄孩子似的轻轻拍着她的背,嘀嘀咕咕说些从前的事,不多时两个都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冗长,直睡到了未时三刻,起来后吃了些点心,老太太叫人拿出一套金镶宝的头面让她带回去,又唤来了叫丹霞的大丫头,对毋望道,“这丫头是极老实稳重的,往后叫她伺候你吧,换了旁人我是不放心的。”
毋望道了谢,又打量了丹霞,这女孩儿和他差不多个头,脸圆圆的,一双眼睛甚机灵,一看就是个聪明人,便笑着问道,“你可愿意随我去?”
丹霞一福道,“我早听说姑娘是最体谅下人的,心里不知道多羡慕翠屏她们,如今老太太把我给了姑娘,是丹霞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呢。”说得的确是真心话,大爷大奶奶来时她就在跟前伺候的,玉华的那些事她也都知道,姑娘的一举一动她看在眼里,不知有多佩服能跟着这样有情义的主子,心里自然是十二万分的欢喜。
毋望点点头,和老太太道了别,就带着翠屏和丹霞出了沁芳园,路过聚丰园门口时还留心听了下,园子里倒还安静,没听见什么大响动,看来大奶奶虽然委屈,还是不得不接受了,只可惜自己到底得罪了她,往后的事也难预计,多少总会找些不自在的。
又往前走了些,又走到竹林边的甬道上,隐约听见好几个女孩在吵嚷,不由放慢了步子,再细听里头竟有青桃的哭喊声,只道,“你们再混说我就不客气了……你们才和爷们儿亲嘴,你们全家人都和爷们儿亲嘴……”
毋望一顿,慌忙看翠屏,这件事被人看见了?怎么看见了?一路来并未碰见什么人啊。翠屏眉毛倒竖起来,叉起了腰,一副要吃人的狠戾模样,甩下了慌神的毋望和不明所以的丹霞,直往人堆里冲去,拨开几个碍事的,一把将青桃拉到身后,喝道。“怎么回事?打量我们姑娘好性儿,欺负起我们院里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