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鸽子很快就会死光,甚至比没命地生蛋孵小鸽的时候速度还要快!”石头被外甥麻木的反应激怒了,两眼满是血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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跃进仍然不愠不火,他命令石头去买五十丈红布:“就像那年万鸽群舞时一样,给每只鸽子腿上扎一块红布条。”
石头虽然感觉生产队长的命令荒唐透顶,可还是按照跃进的意思去做了。这一天,蛤蟆湾子村人仿佛又找回了以往的自信,因为大家很快知道跃进要再次举办一次万鸽飞舞的表演,这种极具吸引力的表演,曾使鲍文化和小毛头独具匠心的让浪女人裸体领头的“四类分子”游街黯然失色。
两千男女老少几乎一个不少地按时来到鸽场附近,临时忘掉了连日来不知所措的惊讶。县城建设者一时也被村人莫名其妙的聚集所盅惑,扔下手头的事情,加杂在看热闹的人群里。这是一场令人眼花缭乱的表演,当跃进不断变换着双唇间的河父海母之地残存植物枯叶,吹出时断时续柳杨顿挫的呼哨声时,数万只失去自我的鸽子一改往日迷落的眼神,爪带血红色的布条开始了它们心领神会的飞舞:一忽儿如落地白雪,一忽儿如沾染夕阳余辉的白云,它们不约而同地发出咕咕的鸣叫,如诉如泣。在跃进声调凄婉的最后呼哨中,鸽子开始有条不紊朝他飞来,从他脚下开始聚集,一直将他的整个身体覆盖,最后年轻人变成一只硕大的鸽子,在群鸽簇拥下朝南飞去,只剩下呆若木鸡的外乡围观者。
一连几天,刘氏一直深深地陷于失去孙子的悲痛里,要不是亲眼所见,她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跃进就这么离自己而去。当时她呼喊着跃进的名字,颠着一双小脚随携跃进飞去的鸽群追出很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一只鸽子的影子。
此时,她猛地记起三十年前跃进和青梅出生那天夜里无数只野鸽在自己家“地屋子”周围飞舞的情形,认定跃进是鸽子精投胎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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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群鸽簇拥跃进飞离河父海母之地的场面,一直深深地刻在每一个蛤蟆湾子村人和初进河父海母之地的城市建设者的脑海里,因为从此以后,大家再没在河父河母之地见过跃进也没见过一只鸽子。
关于上千鸽子同时破壳而出产生的巨响,关于鸽子在生活因难时给村人带来的温饱生活,关于鸽肉和鸽蛋曾医好村人的夜盲症,关于万鸽飞表演,关于鸽子突然出现阻止的那场将以上百条人命为代价的械斗,以及关于一个年轻人按照爷爷的叮嘱垦出上千亩永不盐碱的坝地,第一个将碱化的土地改造成稻田,并建起鸽场、盐场的创举,只是众人相传的神奇故事了。
县城的建设速度在村人和已以主人自居的外乡人的相互惊讶中加快。
河海县委第一书记曲建成变成了一具上足发条的时钟,白天,他坐着那台满是泥尘的吉普车跑地区、跑油田、跑建设工地,晚上,在县城建设指挥部装有摇把子电话的房子里主持召开调度会,先是一一听取来自各方的汇报,再将第二天的工作一一部署下去,还不时接听电话,往往会议结束时刚好东方破晓。
即使与他朝夕相处的从各地调来的县里的干部,也没见他双眼闭上过。谁也搞不清这位坐了近十年大牢身体削瘦的县委书记身上积存着多大能量,竟能如此兢兢业业不知疲倦。
在他借用蛤蟆湾子大队部主持召开第一个县委常委会议时,几乎的所有新从各地调来的常委都认定他的话是天方夜谭,因为他要大家坚定信心,在一年之内完成县城建设一期工程,而建设任务的繁重与短暂的建设期限、寥寥无几的上级拨付资金比较起来令人难以置信。
建设项目不仅包括县委、县革委大小二十多个机关,高中、初中、小学三处学校和一处医院、一个电影院,还有八个企业,而作为建设项目基础工程的道路、电力和自来水必须首先配套完成,建设工程的总投资数字大得惊人。
起初,没有人对曲建成的惊人计划抱有希望,但就在大家按照各自分工按部就班地完成县城总体规划和实地勘查后,几乎没有人怀疑他的宏伟目标按时实现了。
各种好消息不断从那辆满是泥尘的吉普车里传出来:省里决定拨款两千万元支持河海县建设,并拟定了5个国营企业的项目投资计划,而正当众人信心倍增的一个周末的上午,曲建成的吉普车拉着两位胖大的中年人来到蛤蟆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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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满脸福相的中年人在曲建成带领下首先参观了县城建设工地,又指指点点地围蛤蟆湾子村转了一圈。没有人知道来者的身份。中午,曲建成陪两位客人在邓家吃了顿韭菜馅饼。下午,三个人又钻进县城指挥部办公室聊了足有三个钟头。事后众人才知道,两个中年人是油田的总头头,半月后,大家得到油田管理局和总指挥部将落户河海县县城的消息。
不仅如此,采油、电测、钻井等油田管理局的各分支机构全部迁移至此。这便意味着县城建设和油田心脏机关建设同步进行并溶为了一体。谁都搞不清楚油田究竟拥有多么雄厚的资金,蛤蟆湾子村人曾为他们把钢管铺成宽十米长百里的运输道路而暗自吃惊,而后来目睹他们的投资建设项目才知道那只是九牛一毛。
河海县城总体规划只得全面修改,一期工程所占用的土地不仅将蛤蟆湾子所有土地全部鲸吞,还把相邻的五个村庄划在了规划圈内。
渐渐转暖的海风刚刚使河父海母的盐碱土地解冻,比先前汹涌十倍的城市建设工程便全面铺开。如果说先前的县城建设时蛤蟆湾子村人还可以与他们眼中的外乡人分庭抗礼的话,油田心脏机关的建设整个儿把偌大的村子排挤成了一个小小的角落。
早已到了农忙的季节,可所有农田已悉数被征用,就连草桥沟坝地也被规划成了绿化带,因为那是唯一能使树木存活的土地。二队生产队长雨每天抄着手在村里村外转来转去,面对几百号社员对农事的询问一语不发。
铲运最后一批食盐成为了一队社员唯一的工作,盐场也不例外地在征用范围之内。尽管大家从鲍文化那里得到了县里每人每年供应400斤粮食、二斤食油的消息,并听说油田将拨一笔足可以让村人养老送终的款子,可村人仍被失去耕地的恐惧牢牢地笼罩了起来。全村人一时变得沉默无语,夜里,在窗外轰鸣的机器声中,他们呆呆地望着屋里倒悬的灯光出神,谁也没有睡意;白天,纷纷在曾经属于自己的地片游荡,大家用眼神传递着彼此的心事。
这种由新奇继而不知所措而后陷入的绝望,谁都明白随时都可能发生一次比捣毁公社机关更为强大的破坏力,只是尚没有找到突发点,犹如一座即喷的火山,虽然貌似平静,却随时都会因一块岩石的松动而突然爆发。
当政府动用公安干警和军队平息蛤蟆湾子两场骚乱之后,河海县委书记曲建设才明白自己事实上犯了一个错误:自己一门心思要以最快的速度让一座城市在河父海母之地崛起,却忽视了曾在此生活了30年之久的村人。他们一直依地为生,失去土地的绝望随时可以爆发一场不计后果的骚乱,这远远比限制村人生育剧烈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