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必修课不同,在选修课的制度上,联大的规定十分灵活,在每学期开学两星期之内,学生可以随意对自己所选课程进行增选,而退选则延长到四星期之内提交申请即可。
因为刚刚开学不久,梁绪衡顺利增选了冯景兰先生教授的“普通地质学”和孙云铸先生教授的“古生物学”,除此之外,她一有时间便去旁听其他教授的课程,比如王烈教授的“普通矿物学”、“测量学”,张席褆教授的“地史学”,一个学期下来,梁绪衡认识了很多可爱的地学系地质组的同学,从他们口中听到了许多关于袁复礼先生的故事。
他们说,清华大学的地质学专业正是袁复礼先生一手创办的,在xj考察的时候,袁复礼不但找到了七十二具爬行动物的骨架,还运用自己的地质学知识,成功帮当地老百姓找到水源,还帮助他们改进了落后的冶铁技术,老百姓为了感激他,甚至在当地为他修建了“复礼庙”,一时间在整个考察队传为美谈。然而这些事情袁复礼先生皆对她闭口不谈,更让梁绪衡体会到先生谦逊低调的人格魅力。
随着梁绪衡对地质学的了解逐渐深入,她对地质学的喜爱也日渐加深,一天,在孙云铸先生“古生物学”的课堂上,先生对学生一字不差地默诵《梦溪笔谈》的原文:
“予奉使河北,遵太行而北,山崖之间,往往衔螺蚌壳及石子如鸟卵者,横亘石壁如带。此乃昔之海滨,今东距海已近千里。所谓大陆者,皆浊泥所湮耳。尧殛鲧于羽山,旧说在东海中,今乃在平陆。凡大河、漳水、滹沱、涿水、桑干之类,悉是浊流。今关、陕以西,水行地中不减百余尺。其泥岁东流,皆为大陆之土,此理必然。
我们总是说中国的地质学仍刚刚起步,可是早在将近一千年的北宋时期,沈括的《梦溪笔谈》的这段话中早已简明扼要地概括了地球演化的过程,短短几句话,涉及到了现代地质学中许多基本的内容、理论和方法,比如河流的侵蚀、堆积作用、华北平原的形成等。”
孙云铸拿起一截粉笔,在黑板上写下:
其泥岁东流,皆为大陆之土,此理必然。
“你们看这个‘岁’字,‘岁’就是‘岁岁’,就是‘岁岁年年’,就是‘时时刻刻’,就是‘分分秒秒’,就是时间的无限延伸。地球用了几十亿年来塑造和变化自身,在漫长的岁月中,沧海桑田巨变,才有了今天我们眼中的世界。人寿不过百年,但用于雕琢自身已然足够,你们相信时间的力量,相信日复一日的努力,你们终将成为你们想要成为的人。”
下课钟声敲响,同学们陆续走出教室,梁绪衡却仍旧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定定地看向窗外的西山,在一瞬间,电光火石一般,一个念头闯进了梁绪衡的脑海:
我要是地学系的学生就好了。
起初梁绪衡着实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可她向来是理性之人,便开始认真思考将这一想法付诸实践的合理性和可行性。梁绪衡已经在法律系学习了两年,每次考试的成绩都是“甲等”,深得法律系所有先生们的垂爱。这还不是最重要的,转向地质学,就意味着自己未来的人生路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个是终日出入于法庭和办公室的律政精英,一个是整天日晒雨淋、四处奔波的地质学人。这两者的诧异实在是太大了。
梁绪衡自幼无论做任何决定,都鲜少会与他人商量,她会在心里久久地思考和权衡,将方方面面都全部考虑到,最终果断取舍,做出一个绝不会动摇的决定。
对于自己是否会成为一名优秀的律师或法官这个问题,梁绪衡的答案向来是肯定的,可面对陌生的地质行业,梁绪衡第一次心里没了底。为了帮助自己做一个最终的决定,她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每天早上围着翠湖晨跑一小时以锻炼体魄,除非身体不适,否则绝不间断。第二件事是她跟自己打了一个赌,若是她所选修的两门课程期末考试的成绩都能达到八十分以上,她就转系,若是没有达到,就继续留在法律系直至毕业。
八十分,对于地质学本专业的学生来说都是凤毛麟角的高分了,更别提她一个只学了几个月选修课的外系学生。
为了正视自己内心的冲动,梁绪衡给自己设置了一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至此以后,梁绪衡开始拼命用功备考。她天不亮就去晨跑,草草吃过早饭就跑去农校图书馆抢位置,晚上还就着昏暗的油灯学习到深夜。在旁人眼中,梁绪衡跟两门学分并不高的选修课“死磕”,实在是让人费解,她却毫不解释。考试之前的那段时间,她跟贺础安见面的次数变得少之又少,即便是两人一起相约一起吃饭,梁绪衡的眼睛仍旧不离饭桌上地质学教材的书页。
贺础安看着梁绪衡日渐消瘦的脸庞,劝说的话都到了嘴边,硬给他咽了下去。因为他知道梁绪衡的秉性,她要做的事别人向来是管不了的,他只是半开玩笑地说:
“别人看了你这个样子,还以为你是地学系的学生呢?”
梁绪衡听到后却抬起脸来看着贺础安,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那笑容传达出的意思是:这可说不准哦!
之前梁绪衡的确很多次跟贺础安说过地质学的课程很有意思,他都没往心里去,对于梁绪衡的用功,贺础安也并未多想。因为在梁绪衡的世界里,没有所谓随便做做的事情,一旦做了,便要做到极致,一旦选了这门课,就一定要拿到高分,这便是梁绪衡的行事作风。
可梁绪衡刚刚的笑容让贺础安不由得犯了嘀咕,他试探着问道:
“你不会……真的要转去地学系吧?”
梁绪衡却合上书本,岔开了话题:
“饵块都冷啦,快点吃吧!”
贺础安叹了口气,将碗中的几块牛肉夹到梁绪衡的碗里:
“你才要多吃一点,你最近瘦了好多。”
梁绪衡夹起一块牛肉塞进嘴里,眯着眼睛甜甜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