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巧啊!你们这么些人怎么都在这儿啊?”
刘兆吉人未至声先闻,快步朝他们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几本厚厚的书。
牟光坦开心地站起身来:
“刘兆吉?你也来这儿吃饭?”
“不是,我去龙门书店买书,刚巧在店门外看到你们了,就进来打个招呼!牟光坦,我正想见你一面呢,有个东西一定要给你看!”
刘兆吉从一本硬壳的精装书里拿出了几张被折成两折的毛边土纸,牟光坦小心翼翼地展开,纸上竖着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满了文字。
“今天早上我去见闻一多先生了,他把《西南采风录》的序言写好交给我了!看了这篇文章我终于知道那天先生为什么批评我了!批评得太对了!你快看看!”
见刘兆吉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牟光坦早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土纸,通篇看完,看到文章最后闻一多先生的落款“民国二十八年三月五日闻一多序”,牟光坦不自觉地打了一个激灵,尤其是其中的一段,读来让他有醍醐灌顶之感:
你说这是原始,是野蛮。对了,如今我们需要的正是它。我们文明得太久了,如今人家逼得我们没有路走,我们该拿出人性中最后最神圣的一张牌来,让我们那在人性的幽暗角落里蛰伏了数千年的兽性跳出来反噬他一口。打仗不是一种文明姿态,当不起什么“正义感”,“自尊心、“为国家争人格”一类的奉承”。干脆的是人家要我们的命,我们是豁出去了,是困兽犹斗。如今是千载一时的机会,给我们试验自己的血中是否还有着那只狰狞的动物,如果没有,只好自认是个精神上“天阉”的民族,休想在这地面上混下去了。感谢上苍,在前方,姚子青,八百壮士,每个在大地上或天空中粉身碎骨了的男儿,在后方几万万以“睡到半夜钢刀响”为乐的“庄稼老粗汉”,已经保证了我们不是“天阉”!如果我们是一个乐观主义者,我的根据就只这一点,我们能战,我们渴望一战而以得到一战为至上的愉快。至于胜利,,那是多么泄气的事,胜利到了手,不是搏斗的愉快也得到终止,“快刀”又得“生黄锈”了吗?还好,还好,四千年的文化,没有把我们都变成“白脸斯文人”!
牟光坦把眼睛抬起来,将闻一多先生的书稿悉心折好还给刘兆吉,刘兆吉再小心翼翼地将稿纸重新夹回书页之中。
牟光坦一下子便领会了闻一多先生的意思,他意识到“精致”有时也意味着“造作”,“野蛮”有时也代表着“鲜活”,而一首诗最重要的便是强烈的、直击心灵的生命力,它带来的冲击像一柄“快刀”,是会让人感到疼痛的。
“闻一多先生说得太好了,在这种紧要的关头,咱们要‘豁出去’,当一柄‘快刀’!绝不能做假模假式的‘白脸斯文人’!”
刘兆吉激动地点了点头:
“对,诗歌就是咱们的武器,咱们要真刀真枪地干!”
说到这里,刘兆吉的目光却突然一下子暗淡了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说真的,没有闻一多先生就没有《西南采风录》,我当时就是脑袋一热提出了这个想法,可闻一多先生却始终尽全力支持我,不但一路上经常跟我讨论,还帮我整理、筛选,没有先生的鼓励,我很可能就坚持不下来了。可是闻先生却在序言里‘惭愧’自己‘毫未尽力’。先生一直鼓励我多写自己的东西,可我还有几个月就毕业了,最近这段时间为了毕业论文每天都忙得焦头烂额,还每每担心自己毕业后的出路问题,已经很久没有静下心来写作了。如此看来,我才是真正要惭愧的人啊!”
“没关系的,你随时都可以把笔放下,也随时都可以拿起笔来,缪斯女神不会那么严苛的!”
“这笔我现在是拿不起来了,你可一定要多写啊!高原文艺社的活动一有时间我就参加,到时候我去拜读你的新作!”
其他人看着牟光坦和刘兆吉旁若无人地讨论着,自打他们碰面开始,他们就在自己外部形成了一个生人勿近的结界,周遭的一切似乎都不再重要,他们忘记了自己正身处闹市,忘记了身边还坐着一群同学,就这样纵情纵性地热切讨论着,可没有人舍得打断他们,也没有人因此抱怨一句,大家都用欣赏的目光注视着他们,虽然他们的对话没头没尾,大家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都被他们对诗歌的热忱所感染,听得津津有味。
还是刘兆吉先反应过来,他看了一眼手表:
“哎呀,真的是,怎么说了这么久,对不住各位了,我一见到牟光坦就聊得刹不住车了,耽误各位吃饭了!”
廖灿星赶忙说:看书喇
“怎么会耽误?听你们谈话特别有意思,我还想多听一些呢!”
刘兆吉看了看眼前的学弟学妹们,心里颇为感慨:
“真羡慕你们,今后还可以在联大继续读书,说真的,我现在都没有即将毕业的真实感,可几个月的时间眨眼就会过去,我的学生时代很快就要结束了,你们一定要好好珍惜在联大的时光啊!好啦,不说啦,我真的要走啦!”
牟光坦跟着站起身来,将刘兆吉送出了店门,他低声说了一句:
“兆吉,你在联大的时光是充实的,我们都很羡慕你,因为在你的大学时代留下了《西南采风录》。”
刘兆吉脸上露出了欣慰又怀念的神情:
“没错,《西南采风录》是我最宝贵的记忆,是我一生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