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安说:“事在人为,要么急着找金狗!金狗条件最适合,田一申却死不同意,这人表面上和金狗亲热得不行,背地里却使绊子,我算把他看透了!”
韩文举说:“你们河运队不是盈利好大吗,听说田一申在白石寨货栈,做生意挺有一套的?”
蔡大安说:“那人最鬼,外面倒落个大名声。河运队还不是金狗他们出的力,问问他下了几次河,跑了多少路?他只会卖嘴!光想揽权,好像河运队就是他一人功劳!”
矮子一边添酒,试探地说:“田书记不是挺信任他吗?”
蔡大安说:“我对田书记就是这一条意见!不知他怎么想的,偏要用田一申?!大家都不满田一申,私下议论纷纷要撤换了他,田书记见闹得事大了,同意开河运队大会民主选举,他就给田书记上美人计了。金狗回来,你要让他联合大伙就不要投田一申的票。那算什么东西,河运队现在经济上也一堆问题,再让他管下去,非烂包不可!”
韩文举不大明白河运队里事,也不敢随便发表意见,却纳闷:一个河运队两个队长,倒矛盾得尿不到一个壶里,这不是和当年老支书与贫协主席一个样吗?怎么搞的,吃国家粮的,吃农业粮的,大小当了官就都不和?!不和就不和吧,与他韩文举屁事,他韩文举倒高兴起来了:河运队既然还争争吵吵当头儿,就把金狗的好事吵出来了!他将酒壶提起来,直嚷道酒干了,作践矮子家里要没酒了,他到船上去拿呀。矮子就又取了一瓶,三个人碰了一盅又一盅。
韩文举首先就喝醉了,说:“蔡队长,听你说,田书记的英英也要去报社?英英不是在两岔镇商店吗,有了国家的饭吃还要占一个名额,那女子能写文章吗?”
蔡大安说:“这名额不是田书记到县上要,能拨到咱乡上吗?不拨到咱乡,金狗能去?什么事不是人干的,业务不熟悉可以学嘛,呆在商店自在倒自在,出息能有多大?”
韩文举就勾起一件往事,说:“十年前,州城报社来了一个记者,说是采访,问我当年仙游川田家巩家闹革命的事,我说了一上午,人家就走了,后来报上登出来好大一张。记者是大本事!没本事的人当个官是行,要到报社去写文章,英英我看难哩!”
矮子说:“他韩伯,你怕又是醉了!”
韩文举站起来,说:“是喝多了,人老了,拿不住酒了!四十年前,我喝过二斤白干,到白石寨妓院去,那臭牙婆子以为我醉了,要我三个大洋,我骂了她一顿,和那白脸子睡了,临走倒还偷了她一块胰子。今天是喝多了,蔡队长,我不陪你了,我到船上去,你要回去,河岸上喊我。别人我不摆渡,你是要摆的,摆。”
韩文举从门里往出走,矮子问能不能回去,回答却能的能的,真个摇摇晃晃走了。
回到船上,福运却在舱里等他。
福运浑身湿汗,直打饱嗝儿。韩文举说:“忙了人家半夜,讨了什么吃的?”
福运说:“真有肉的,我吃了十二片。”说罢却脸色赤红,作难了半晌说:“韩伯,你说那妇人好不?”
韩文举醉眼发痴,问:“给你吃了肉,你就说她好?”
福运说:“我是说……”却不说了。
韩文举怔了一下,酒有些醒,问道:“这妇人还给你更好的了?”
福运点头。
韩文举一把扯住:“好呀,福运,你倒还会这个?那妇人可是书记的嫂子,比你大十多岁的!”
福运就慌了,说:“韩伯,这我可没干什么,我挖了地,回去吃饭,那妇人直给我夹肉,肉吃了,她说我乏了,就让在炕上展展身,她就脱了衫子,直嚷嚷热,我不敢,我怕人家没那个意思。后来她坐得近近的,我又怕了,怕人家这是给我上什么计。我说要上个茅房,一出门就到船上来了。”
韩文举一口唾在福运脸上,骂道:“你个没出息的,那女人能给你上什么计?我要在年轻,管得了这些?她就是有计,你也该将计就计!”
福运还呆在一边,惊慌不已。
韩文举笑得不可收拾,寻着词儿作践福运,后来就倒在一边,说:“你小子没种,你不知道田中正在外边相好的多吗?那妇人四十出头,正是发狂的时候,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她一是守不住,二是也要报复田中正。人家不寻我……我是不行了,你小子五大三粗的,却不会收拾女人!”
说罢,头一歪,一摊污秽吐出来,再不言语了。
第七章
白石寨城南门外,沿州河是一溜高低错落的破房子,因为不属城建局所规划,全都简易结构,但巧妙性、艺术性却令人叹为观止。州城下来的画家,留着很长的头发,非男非女的,常对着这里作画。这房子并不作基础,墙沿着岸石往上砌,砌成炮楼状,里边就有一架木梯,或是两根绳子上系着木棒的软梯,就可以钻入楼上的一间。岸若不是青石平面,主人家又没有足够的材料,那就垒两个石柱,高悠悠上去,盘踞一个木阁楼。阁楼的窗子皆日夜洞开,有无数的丑美眉眼在州河上望。河面上虽然有风,但州河的水好,无论丑美,脸子却是十分之白。每于清晨,雾从河面上起身,渐渐爬到这些房子顶上,寨城里就像处在打开的馍笼里,街灯半昏不明,显一团羞涩的橘黄。南街,是条老街,就只响动笃笃的脆音,这是挑水的人趿了僵硬的塑料底鞋在石板街上的声动,或者是放圈的早猪,后边有挑了屎尿担的人,只待猪的尾巴翘起,就急忙跑近去用勺接了,倒在桶里,然后勺在桶沿上磕得十分有节奏,如古时的更梆声。这个时候,城外的破房子已经在雾中清楚,一道十分鲜艳的霞光从州河东面水上铺过来,直腐蚀了凹凸不平的石头墙,又一直铺到河的西面,衬出有三四只梭子船、木排摇曳而来。睡在小木石楼上的妇人,一颗蓬头探出窗来,咿呀地叫一声什么,随之将一盆臭水泼下来,重重地在河水面上溅起。清早的河边是臊臭的。州城来的画家常常被这臭水溅及,骂一声“霉气”!那楼上的妇女听见了,忙将帘子放下,嗤嗤地发一阵谑笑。或者画家们正对着那石柱素描,便看见石柱之上的楼底,有一个洞,正一个白嘟嘟的东西蹲着,是在拉屎,恨不能一个石子击上去,取几声“哎哟”解恨。若是冬天,这石柱中间,就冰冻起一个粪柱,有郊远乡村的农人便锤子打砸了,如凿下一节溶洞的石雕,拉上柴排运过河面。这情景别有风采,但往往画家不在此季节来白石寨。若是到黄昏,寨城里差不多苍茫昏暗,河岸上还挺光亮,东边河滩上就一溜一队拉纤人,整齐地排列,一声地吼唱,身子斜到与沙滩平行般地前进,船就慢慢靠了岸边。而与此同时,木石楼上的窗口全趴着脑袋,岸头又站满了人,一起对着船上下来的船工喊:“住店吧?五角钱一夜,被褥干净,有吃有喝!”眼睛就盯着上岸者腰间的牛皮大钱夹。船工们享受了人生的荣耀,想象着战场上凯旋而归的将士威风的味道莫过如此,故全不作答,自己忙自己的,扬长而去。船工是有各自的目的地。只是那些经验未足的,面善心软的,终被开店的包围,如一只羊被众多的狼所撕,结果受力大的携去,于一间木石楼上住了。这木石楼上床十分之小,被褥乌黑,半夜里浑身瘙痒,黑暗中也摸得出四个五个肉乎乎的东西,用指甲挤出一声小小的“叭”!再是,楼板裂缝,楼下有光透上来,看得见店主人的小两口曲尽绸缪,极致了肉体上的杂技,便一时难忍,咬指抚心,倏起倏卧,也在不觉之间将被褥弄得点点脏斑。
金狗是从不住这种店的,每次回来,皆是在河里洗净身子,衣服也于半路洗了晾在排上,至排到岸干了穿着在身,就直直往寨城南街铁匠铺去。骨碌碌的饥肠和眼睛,让小水用饭用酒塞饱了,眼睛也看够了,偶尔于黑暗处交个口,出来对火炉边的老麻子告一声:“伯,我去货栈呀!”回头再一看,门帘处是小水炭红的脸。
这麻子什么都知道,偏唬道:“金狗,你叫我什么?”
小水说:“外爷你老了,我叫人家是叔的!”
麻子说:“我哪里老了?我要他金狗叫我爷爷,他金狗敢不叫吗?”
小水就连脖子都红了,便对远去的金狗喊:“金狗叔,你要再来,别忘了给我外爷提瓶好酒!”
金狗却总未有提过酒,倒是铁匠麻子老以酒款待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