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声音左立一下子没听出来,直到他紧跟着笑了一下,左立撑着胳膊,慢慢坐起来。
是朱文韬的声音。左立分辨出主人,立刻就后悔接了这个电话,他知道他的休息日要泡汤了。
果不其然,朱文韬在电话里说:“小左,我下午有点事,你能来替我半天班儿吗?”
左立很想拒绝,他说:“朱老师,实在是不好意思,我家热水器坏了好久了……今天找了人上门修,还不知道下午什么时候弄好,要不你问问姜旭?”
朱文韬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我问过了啊,问了一圈了,今天是周末,大家都是有家有室的。你看科里就你一个外地人,也没结婚,帮帮忙哈,改天请你吃饭啊。”
不给左立再次拒绝的机会,朱文韬急匆匆挂掉了电话。左立的睡意彻底消失了,他在床上坐了几秒钟,骂了一句:“操!”
早饭是不用吃了,中午就在小区门口的快餐店里吃了一碗粉丝汤和一个烧饼,到单位后不久就发现了这个决定是多么的错误。朱文韬在他来之前已经溜了,他正好赶上下午收新,一下子住进来六个。附二院的骨科是特色专科,本来病房就紧张,这下走廊里都住了两个。忙活完之后被叫进手术室帮忙,看见手术台上躺着的病患,左立终于明白朱文韬为什么非要让他替班了。
两百多斤的大胖子取内固定的手术,左立光只是看就知道能有多累了。刷手的时候他看着水流微微有些出神,手术护士胡晓芸催了一声,他没有听见,胡晓芸再喊时语气便有些严肃。
左立回过神来,抱歉地笑了一下:“不好意思,胡姐。”
胡晓芸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是她今天的第三台手术:“你快点吧,要开始了。你替朱文韬?”
左立点头,胡晓芸撇了一下嘴,没再说什么,也点了点头。左立来不及想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手术就急急忙忙开始了。
这一台手术进行得比左立预料中更久,他全程不是扛着患者粗壮的大腿,就是压髋部、摆体位、抽吸拉皮,偶尔还得顶着半个人的重量,简直是个纯粹的苦力。汗水一直淌,洗手衣全部湿透了,手术还没有结束。这台手术的主刀是杨海帆,四十出头,去年刚升了副高,可以说是全科话最多的人。他从消毒时就开始抱怨,什么脂肪太厚、皮扒拉不动,锥子敲不进去,患处结构不清晰等等。嘴巴不停地唠叨着,人却干得很起劲。他指挥者左立往外拧螺丝,还不忘调侃说他太瘦弱了:“整个骨科一个个都是大老粗,就你一个小白脸!加油,再用点力。”
左立觉得自己跟木匠也没什么区别,只能比木匠更累。手术结束,要把病人从手术台搬到车上,他和杨海帆两个人使了吃奶的劲儿才把人弄上去。
搞完之后,左立的两只手酸的不像话,吊着甩了几下,杨海帆过来拍拍他:“小左,辛苦了啊!你又帮朱医生顶班啊?”
左立叫了一声杨老师。他知道朱文韬私底下不喜欢杨海帆,不知二人之间有什么恩怨,不想多说多错,只是嗯了一声。杨海帆一边换衣服一边说:“其实年轻人多做点没什么坏处,我挺喜欢你这种能吃苦的。医生嘛,谁不辛苦呢!对了,等会吃饭你也去的吧?”
“什么吃饭?”左立不解。
杨海帆啊了一下,有些尴尬:“他们没叫你吗?今天孟清生日,大家一起吃个饭。应该是你今天休息,所以没叫你。”
左立笑了一下,顺着台阶下:“嗯,我晚上还有事。家里热水器坏了,叫了上门维修。”
杨海帆点头,关上衣橱的门:“行,那我这边就先走了啊。”
“杨老师再见。”
左立在休息室外面的长椅上坐了一会儿,又饿又累,大脑却很清醒。他想到徐正川跟他说过的话。他、孟青和姜旭差不多是前后脚到骨科来的,姜旭最早,比他早半个月,孟青跟他只差几天。骨科的传统是每个月要聚餐一次,其实只是找借口喝酒,大家都有大把的压力要发泄。
他记得那天徐正川说的话,他说,小左,你们三个里面,只有你最适合骨科。
一开始左立以为是夸奖,或者是某种暗示,后来才品出其中真味。徐正川的意思是,最适合骨科的人是他这种寒门子弟,除了一身力气一股狠劲儿之外一无所有。
他完全理解徐正川为什么要说这句话。那天大家都喝多了,所以说的都是真话。而左立也明白,骨科也是最合适他的地方。
坐了十几分钟,左立看了看手机,晚高峰已经过去,他得赶紧下班回家了。
今年的夏天尤其热,才六月初,气温已经达到了三十五度以上。夜里稍微凉快一点,但也仍旧是热。左立开着窗,坐在窗下面的小凳子上吃面条。面条刚刚出锅,腾腾的热气扑在他脸上,汗水便止不住淌下来。夜黑成纯粹的一块砚台,带着一种模糊的触感,远处的月是被磨出来的一处凹陷。左立抬头看窗外,小区的路灯又坏了,只看得到黑黢黢的绿化带以及停得密密麻麻的车。
左立想到前几天毛主任对他说的话。今年骨科的确有一个聘任名额,他不能说没有机会,让他好好干。可是同科室的新人就不少,整个附二院那么多博士博后还在排队等着入职,他一个规培的硕士有什么胜算,大概率是规培结束就卷铺盖卷回家,在县城的小医院里混一口饭吃。但左立还想试试看,所以他没有立场拒绝任何事,对谁都笑脸相迎,每天睡眠严重不足,靠咖啡吊着命。他也知道这种事情有一就有二,不拒绝会导致额外的工作越来越多,可他没有办法。